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陈衍的脸上的时候,他睁开了眼,这温暖和煦的日光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当从暗无天日的鬼街离开时,他才想起自己是个人。鬼街那阴暗幽闭的环境让他一直感觉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环顾四周,陈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草床上,身上披了一件破布烂裳。
嘎吱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人有着硕大的块头,一下子就把屋子给衬托得拥挤了许多。
十二斤见陈衍醒来,喜出望外,捧起桌子上的药汤凑到陈衍的嘴边。
陈衍接过这一碗汤药,轻轻抿了一口,苦得他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放下瓷碗,陈衍抬头回味着嘴中的苦味,目光不觉间被床前的铜镜给吸引住了。
桌子上的铜镜中的陈衍已是满头白发,岁月在不知不觉中已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这么多条皱纹,浑浊的双目如一滩死水般死气沉沉。
十二斤见陈衍盯着这面带有裂痕的镜子这么久,很是费解,这镜子还是他们从一户富农抢来的,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陈衍颤颤巍巍地摸着头上抬头纹,原来自己已这般老朽了。
嘎吱一声,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手上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和一小碟咸菜。
这人十二斤认识,是他们的半桶水厨子,他的手上总是有股油腻的肉香,不过做出来的饭菜却是难以下咽。
十二斤说话不清楚,现在正好有个人,陈衍得了解目前的境况。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从窗户往外看,陈衍能看见一片稻田,他猜测应当是在某处村落。
“这里是清迈南边的一个田庄,富家老爷走了之后,就让我们给占了下来。这田庄之前让贼人烧过,这屋子是咱们新搭的,您别见怪……”
这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令陈衍不得不提前打断:“行了行了,把饭菜放下,你出去吧。”
十二斤倒是懂事不少,他主动拿起勺子给陈衍喂饭。
吃了几口之后,陈衍推开了喂到嘴边这一勺饭,他已经老得吃不了太多东西了。
生命已然到了最后时刻,他得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呢?陈衍回想起这一生,似乎眼下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复仇成功后留给他的不是喜悦,而是空虚和茫然无措。
陈衍在十二斤的搀扶下往外而去,但走了没几步他就陷入了虚弱当中,只能由十二斤背着。
农庄里的人并不多,也就二十来人。这些人成分复杂,地痞流氓,逃兵山匪,可谓把三教九流全集齐了。
陈衍出来时,众人正蹲在大锅边吃饭。
一大锅由野菜根和咸菜,以及河里刚捕到的小鱼煮成的稀汤,以及一大锅粟米熬成的粥不粥饭不饭的糊糊。
并非所有人都如陈衍一般用碗筷吃饭,他们大部分用宽大的叶子盛饭,暹罗人一向是如此用饭,倒是和汉人的习俗迥异不同。
人在他乡,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陈衍突然想回家了。
众人吃得不亦乐乎,这年头有吃的总比饿肚子强。
见陈衍出来,独眼率先放下碗筷起身,周围的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陈眼摆摆手示意他们接着吃,然后在独眼身边坐下。
“大师,下一步打算是?”独眼已经让人打包行李,准备撤回巴蓬比昂寨,不过这还是得看陈衍的意思。
“没有下一步了。”
陈衍淡然说道,然后仰头看向天空。
今日的天气不错,皓日当空,万里无云。
“大师,您的意思是……”独眼低声问道。
“没有别的意思,你自由了,他们也是,虫降的解药稍后我会给你们。”
陈衍的表情既不严肃,也不幽默,好似是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独眼看着陈眼,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信息,可惜他什么都没有读懂。
似乎陈大师所说都是真的,他们这些人连同整个巴蓬比昂寨在大师眼中都不值一提。独眼陷入了沉默当中,他似乎也和陈衍一样,人生被迷雾笼罩,找不到下一个前进的目标。
独眼的反应出乎了陈眼的意料,或许比起自由,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能力陈衍看在眼里,整个巴蓬比昂寨没有人比他的能力更出众,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他帮了陈衍很多。陈衍能感觉到自己在鬼街不是孤军奋战,当他陷入险境之时,第一时间是派阿婆去寻找独眼安排退路,可见他对独眼的倚赖之深。
陈衍决定在走之前给他留下点什么,他低声说道:“或者,解药配方只给你一人。”
独眼的瞳孔一缩,陈衍此话的意味他又怎么不清楚。有了解药,他就能控制整个寨子,不说割据一方,起码能自保无忧。
见到独眼这副表情,陈衍很满意。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独眼还是拒绝了。
见独眼摇头,陈衍唤他入屋。
独眼内心忐忑不安,他一直积极表现自己,就是想得到这么一个机会。但机会只有一次,失去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
“坐吧。”陈衍轻声说道。
独眼并没有照陈衍所说的做,而是恭敬地给陈衍烧水倒茶。
如今这世道人都不知道饿死多少,这点茶叶可谓是十分奢侈。独眼能记得陈衍喜欢喝茶,并放在心上,这让陈衍感觉到温暖。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陈衍也不管他是不是真心,亦或者有所企图。人老了,心中只想有个关心自己,带来念想的人。既然独眼对他孝顺,陈衍不妨在生前给他留下些许东西。
“我的命不久矣,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陈衍的话令独眼身体一颤,他当即跪下,向陈衍磕头。
“大师,收我为徒吧!”
在得到陈衍的回复之前,独眼一直将头埋于地面。
“为何?”陈衍并未正面回答。
见独眼沉默不语,陈衍又说道:“你如今不过一草寇,如今兵荒马乱,官府不剿,东吁军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尚算安生。若是学了降术,可就和东吁军不死不休了。”
现在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也知道暹罗军落败是早晚的事,东吁军称霸南洋后,降头师的出路只能是远走他乡,要么就得遁入深山。
“大师,我想从军。”独眼的回答很简单,但却出乎陈衍的意料。
普通士兵在暹罗军中只能当炮灰,但若是一位阿赞入军,不仅生还机会大些,兴许还能建功立业。
“想好了?”陈衍端起茶,放在手心感受着茶杯的温度。
“请大师成全。”独眼将头埋得更深了。
陈衍将茶水送入口中,这熟悉的茶味成功让他忘记了生活的苦涩。或许在这世间留下一个牵挂也不错,起码证明这世间他来过。
只是不知道独眼的悟性如何,人各有命,真正的大才陈衍也强求不来。
“能学到多少就瞧你的本事了。”
陈衍这句话算是答应了独眼。
“师父!”独眼高兴地给陈衍磕头。
陈衍将他扶起,问道:“你可有姓名?”
长期以来,大家都喊他独眼,却无人知其名和姓。但现在他是陈衍的徒弟了,不能再这般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