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跪在眼前的十一人还保留姿势不变，只是这副皮肉已经被血花掠夺一空，干涸的眼眶中只剩下了毫无生气的黑洞，皮骨之间的血肉被无情抽走，只留下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

还坐在椅子上的人不由地挺直了背部或是缩着脑袋，这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看见了吗，这药是救命药。吃，就能活命，不吃，你可以掂量掂量。”

陈衍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刻画在他们的脑海中。

同帕拉面无表情，他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即便死的绝大多数都是他的人。

他们仅仅在此地扎根一年，便控制了周边三个村子，拥有六个田庄，以及三千多人口，以不到三百人的力量几乎打遍周边无敌手。

为什么呢，还不是靠这颗小药丸，这是寨子唯一的凝聚力，若是连这都贯彻不下去，那这寨子就不姓陈了。

“很好，看来大家都知道了按时吃药的重要性。”

陈衍见全场噤若寒蝉，十分满意。

他假装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背部的肌肉却是紧绷着，好在没人注意到他额头的汗珠和颤抖的食指。陈衍打量着众人，最后将目光放在了同帕拉身上。

知道陈衍现在正打量自己，同帕拉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早已汗流浃背。

不过，陈衍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我昨日听闻寨中仓廪空虚，度过冬季都难，更别说留下存粮。今日寨下的田地不曾荒芜，耕田的人手不曾短缺，雨水充沛，土地肥沃，但却连这小小的粮仓都填不满。罪在何方，其罪在人，这是人祸！

一年前，我等在深山中摸爬打滚，闯过多少刀山火海，经过多少艰难险阻才创下如此基业。可如今呢，田中绝大多数的粮食都进了别人的锅，恶名我们担着，苦也是我们吃着，好处却让别人给占了。莫非我们拼尽全力从山里走出来，就是给别人当家仆的？”

陈衍的这一番话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陈衍指的是朗勃拉邦群山的地头蛇——雅易萨达。

众人都知道雅易萨达的厉害，对方只要稍微伸出个指头就足以把他们寨子摁死。所以陈大师并非真的要和雅易萨达对着干，而是借题发挥，乘机削弱阿披实和同帕拉在寨子中一手遮天的权力。

“即日起，无论是寨子，还是田庄，每一粒粮食的调用都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走出粮仓。寨子吸纳的新人也都必须经过我的赐药后才能算入了寨子的门。尔等可有异议？”

陈衍将目光移到同帕拉身上，同帕拉随即低下了头、之后陈衍又把目光放在了阿披实上，阿披实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正在气氛达到最压抑的时刻，一个姗姗来迟的人此时却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陈通忐忑不安走到陈衍面前，双手合十向陈衍行礼。

在抬头的一瞬间，陈通从堂上那垂垂老矣的雄狮上看到了以往不同的意味，那复杂的情感中很难分离出最纯粹的感情，就像一团缠绕打结的头发。

陈衍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入座。

此时的陈通还不知道自己昨晚的事已经暴露，还以为陈衍为他迟到一事而耿耿于怀。

“今日，还有一事宣布。”陈衍望向了陈通，说道：“我已收陈通为徒，今后陈通便是我的大徒弟，尔等不可怠慢。”

陈通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陈衍面前跪下。

“今后你要戒骄戒躁，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自暴自弃，勤修己身，勿被心魔所困。”陈衍的一番话在他人看来只是师傅对徒弟的训诫罢了，不过对于陈通，这番话自然有其他意味。

心中有鬼的陈通此时已经有所警觉，他意识到昨夜的事可能已经东窗事发。

“恭喜陈大师喜得良徒。”众人异口同声道。

陈衍抚须而笑，不知是为收徒而笑，还是为今日立威收权而笑，也没人知道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但下面的人都知道，陈大师今日已经今日这场鸿门宴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在最后，陈衍让陈通私下来找他一趟，其他人则各自去忙。

众人散后，陈衍卸下了伪装。轻轻擦掉额头上的汗水，陈衍太阳穴的肌肉依旧紧绷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紧缩眉毛的习惯，这让他看上去更老了。

方才动用百花飞头降，让他的嗜血本能几乎支配了他的行动，所幸的是他靠着最后的意志力压制住。

好险，陈衍的心脏跳动得厉害，方才陈通站在面前的时候，他的血花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陈衍一下子垮在了椅子上，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劳。

许久，陈衍才站起身。他该去见见那好徒弟了。

陈通惴惴不安，心中虽然害怕，但他笃定陈衍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对他动手。亲疏有别，方才堂上的表现已经说明陈衍不把这些个管事当人，又岂会为了区区一两条人命而杀了唯一的徒弟。

他决定了，等见到陈衍，立刻坦白并认错。隐瞒下去只会无形之中放大风险，而坦白却能让这只手遮天的师父不得不为他擦屁股。

听小厮说陈衍已经回屋，陈通立即起身去见陈衍。

在见到陈衍的一瞬间，陈通便是跪在了陈衍的脚底下，大喊道：“师父，我有错，我有错——”

陈衍从未见到过陈通如此姿态，即便是之前拿他试毒也未有屈服，而现在竟然哭得血泪俱下。

“错在哪？”陈衍呼出了一口气，他的怒火被陈通的泪水浇灭了。

陈通哭着把昨夜的一切通通交代，并将他和矮子的陈年旧恨一并道来。

“你可知那母女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陈衍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又转而说道：“你这样让我如何把寨子给你，你又如何能在军中站稳脚跟。”

“师父，你罚我吧。”陈通低着头说道：“师父，我……”

见陈通欲言又止，陈衍大喝道：“有话直说便是，大老爷们婆婆妈妈的，你给我站起来。”

被陈衍这一喝，陈通知道了陈衍不吃这一套，便挺直了膝盖，说道：“师父，我不想接手寨子。不管你怎么罚我都好，请您不要放弃我。我一定认真学，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莫非认为我不愿教你？明日我便要走了，没有时间了你知道吗，没有时间了。”陈衍手指戳着陈通的鼻子骂道。

“师父，我听闻当年太师父也仅仅只是教授了您不到一年时间，您也是靠着只言片语修习了飞头降术和血降，难道我就不可以……”

这是陈通第一次顶嘴，陈衍明日就要走的这个消息深深刺激了他，他知道再不反抗就真的没机会了。

“够了，这两门禁术我劝你碰都不要碰。”陈衍忽然失控，将桌子锤出了裂痕。

陈通被吓住了，不敢再出声。

“陈通，我是为你好。”兴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有些反应过度，陈衍转而用一种和蔼的语气劝道：“降术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步走错，便再无回头路。步子迈太大不会让你走得更快，只会让你跌得更狠。”

陈通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恨意和失落感交错在一起，成了一道难以解开的死结。

啪！

陈通扇了自己一个十分响亮的巴掌，右半边脸顿时红肿得像猪头。

“我辜负师父您的期望了，多谢师父的教诲。”

但陈通非但没有继续和陈衍纠缠，反而低头向陈衍认错，真的好像是明白了陈衍的良苦用心一般。

“你能明白最好，明日我会把寨中事务全交给你。我走后，阿披实和同帕拉你要多加拉拢，必要时把解药配方给他们，务必让他们为你所用。”

陈衍唠叨许久，将很多的事情都一一交代。

只不过陈通表面在认真听，实际上，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于陈通而言，只要是他认准的目标，就不惜一切代价要达成，没有人可以阻止。

“时候不早了，师父您早点休息，徒儿先告退了。”

陈通经过陈衍的洗脑后，表面上更加乖顺，实则对陈衍愈发厌恶。

“嗯。”陈衍点了点头，用两个指头揉着太阳穴，他确实是很疲倦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陈通的脸变得无比阴暗，好似融入了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