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梦想之城(2 / 2)遥远的黑白森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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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外面的天空飘起了小雨。这个季节,天气阴晴反复。

你醒了?他推门进来,端来早餐。简单的面包和酥油茶。

一路上,我习惯了他的照拂,而他也乐于助人,不仅仅对我,路上结识的旅伴,有需要时总会热心地搭把手。这是一种与人普遍的善意,与感情无关,但是当时的我并不能区分。

举世闻名的雅鲁藏布江是XZ人的母亲河,它的西、北部为喜马拉雅山阻挡,东部为横断山脉拦断。四周雪山起伏,层峦叠嶂,终年被云雾缭绕。日光之下,江水卷起的白色浪花翻卷沉落,气势磅礴,向远方呼啸而去。雅鲁藏布江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窜,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急转而下。它的大拐弯也许是地球上的峡谷河流中的一个奇迹。往南奔流到MT县再出境,穿过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归宿是印度洋。一条大河的路途波澜壮阔,自在奔放。这是一条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杰玛央宗冰川融化的雪水。

在索松村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近8000米高的雪山南迦巴瓦峰。雪山顶终年气温低寒,覆盖无法融解的坚硬冰雪。果真如传言是“羞女峰”,雾很大,它隐在雾中,不见真容,宛如神迹。悯生说,或许返程就能看到。我相信他。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那些黄色、蓝色、白色的小旗被雨雪洗褪颜色,有些旧了,脏了,仍然在风中猎猎翻飞。

徒步的第二天,当我们极其艰难地行走在这条深入大峡谷腹地的路上时,我并没有害怕。

参天的古木,终年被雨水浸淫的原始森林,鲜少见阳光。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这也许是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植物罢。他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老树下交织着荆棘,藤蔓,许多不知名的野果和野草散落其间。还有到处可见的各色蘑菇,无法辨别品种,有的像把伞一样直直地撑着,有的矮小地低伏在树干上。我闻到新枝嫩叶辛辣的清香和落叶、灌木腐朽的味道。我听到远处雅鲁藏布江轰鸣的声音。这是大自然令人目眩神迷的对峙。

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经常会用上小刀割开挡住视线的藤蔓。峡谷中的路其实称不上是路,是山里的背夫和极少数探险的驴友踏出来的,有的是野牛或者黄羊走过的。有些路段潮湿泥泞,更加难走。大地像是在动荡,我走着更像是在挣扎着。我的鞋湿了,双脚浸泡在水中久了,好像不是自己的。即使行囊全在悯生背上背着,我仍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汗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像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悯生一直在说话,说得比之前几天都多得多。

他说,他不想拥有那个名字,时时提醒他那庞大但除了血缘毫无意义的家族。他父亲有不少女人,自然也有很多孩子,但父亲毫不在意。为了躲避家族内部倾轧,他和母亲寄人篱下,辗转在东南亚各国,最后去了美国。

他说,刚去美国时,过得非常苦,什么工作都做过。在中餐馆洗盘子,每天的盘子叠得比他的个头还要高。送外卖,骑着自行车在纽约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梭,晚点送到就会被尖刻的老板扣掉微薄的薪水。母亲则替人缝纫、清洁,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在沉重幽暗的森林中,这个二十岁出头的英俊少年,轻描淡写颠沛流离的童年,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走在我的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否有细微的表情让我可以探测他的心境。

我忘记了因长时间跋涉而带来的肉体上负担的疼痛。

我只记得白天里他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和永远对人的善意和帮助。

或许自己淋过雨,就总想为别人撑把伞。

大三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关系缓和,父亲开始会按时寄钱来,母子生活好了些,但他不肯原谅父亲,不肯用他的钱,依旧靠勤工俭学读完了大学。

他说,他喜欢顽强的植物。去年妈妈送他一盆仙人掌,说他就像它,放在哪里都可以生存。所以他喜欢仙人掌,并能说出大多品种的名字。

我没记住那些名字,我说,以后我看到仙人掌就会想起你了。

高考落榜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我来了这里。

他说,你需要跟随你的内心。我看到你在写作,你应该做你喜欢的事。

我曾经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成为作家,但这并不是一个正经的职业,至少在我父母看来。我喜欢画画、摄影、看杂乱的书、写电影剧本、设计裙子、制作首饰……但全部半途而废。我妈说,我只是个不切实际爱幻想的人,首先我得学会生存。

悯生停了下来,回看我,说,你不要太在乎,活着是件容易的事,按自己的想法活着却太难。

天色暗下来。又飘起了小雨,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我能感受到这种呼吸,并相信它的生命力。我抬头往上看,透过每一片深不可测的叶子,看到暗沉的天空破碎而细腻,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像是能触摸它无尽的敏感。

我们作为仅仅只有几十年寿命的个体,闯入这满载了成千上万年生命的原始森林,我们的有限在它无限的时空里显得多么渺小。个人的苦痛也好,失意与不甘也罢,在说出来的那一瞬间便嵌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与宁静中,好像那些事都不值一提。

我们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了加拉村。这是加拉白垒峰脚下的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条件非常艰苦。不能用热水畅快地烫一烫脚,我感觉非常疲惫,一股睡意袭来。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悯生手持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轻轻叫我,小原,小原。起来吃晚饭。他的脸低俯下来,就着跳动的火焰,衬了一双黑色的眼眸闪闪发亮。他轻声说,吃完晚饭再睡吧。他把我的湿鞋已经烤干,说吃完饭再来烤干换下的湿衣。

跟着悯生,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丰富而强盛,却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并不同步的时间。而我们穿行而过,仿佛洞穿了自己。

穷尽一生,终究想过怎样的生活。

(九)

杨宇宁要去昆明出差,为时大抵有半个月。我正好有年假,便与他同去。

我没有去过云南,只是听说西双版纳也有大片大片的森林的。

不知道会不会和XZ的森林一样?

我们住进了KM市中心靠近他公司的一个酒店,这里和上海一样热闹、便利,有着现代城市所有的一切。

可是我感觉疏离,对现代化大都市,我享受着它带给我的包容和繁盛,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无法融入。

宇宁,知道吗,我喜欢泥土的味道。小时候在故乡的桑园,光脚踩在雨后的湿土里,去挖新鲜的地瓜。

还会悄悄溜进邻居家的果园,爬上最高的树摘最大的桃子。

你记得那么清楚。你左手臂上的这块印记,是当时摔下树来留下的伤疤。你总对人说是个胎记。

难道不是吗?这是我童年的烙印。

你多年没有回去了。想回去看看吗?

不了,已经回不去了。父母老了,园子承包出去后,都搬去同哥哥一家住在另一座城市。我知道故乡是一个人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有什么关系,距离上海也不远,有时间我陪你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理科生总是直截了当提解决方案。我笑了,不再解释。

第一周我可能会很忙,你自己先好好逛一下。等我忙完了,咱们去玉龙雪山或香格里拉走一走。

我说好,你忙你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西双版纳的森林。

记忆中的森林,参天的古木,终年被雨水浸淫,苔藓丛生,藤蔓交织,鲜少见阳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恣意的生长,绿色的地衣厚厚地深深浅浅地铺层开去。

穿过去,穿过去就可抵达内心所向。

(十)

我知道生命中或许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冒险。两个年轻生命的一次生死相依,紧密相随。

只是当时不觉得是种冒险。

两个人只是在寻找什么或者证明什么。年轻的迷茫和无限可能性交织碰撞,希望通过一场克服自我身体极限的旅途去寻找心之所向。

第三天的天气异常的好,太阳突破厚厚的云层,穿过茂密的森林,使劲地撒下光束,树林间但凡有空隙的地方,阳光就透进来,昨天还幽暗的天地变得明亮而温暖。

你看,我们的运气真好。悯生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依旧累,却被他的情绪感染,虽然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但我想,如果我成功穿越这片森林,以后没有什么困难可难倒我。

悯生见我吃力的模样,他又开始讲故事。他说,你听过喜马拉雅山上的云游修行者吗?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雪山之上跋涉,赤裸的脖子上挂着佛珠,只披一袭长袍,光着右膀,赤脚走路。据说一天只吃一餐。

我说我不信,那不是自虐吗?

“不是,”悯生认真的说,“他们通过深度的冥想和禅修,实现了对身体和心灵的深度控制。那是我们常人不能企及的。”

那像是个传说。眼前,我只想着如何面对这片森林而已。

突然,我看到手背上一条虫子,蠕动柔软饱满的身体,带有吸盘的尾巴,已经扎入皮肤。我大叫了一声。

悯生飞快地来到身边,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精,倒在它的头部,吸盘一松开便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的肢体还纠缠在手指上蠕动,他把它刮擦在石头上。

他说,我们进入蚂蟥区了,把手套、护袖、绑腿、雨衣全部穿好。

等我手忙脚乱得穿戴好一切,他走到我面前,背对我,蹲下身。

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将我背起。“这些不听话的小生物,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很快就会穿过这片森林了。”

快出森林的时候,天色已暗。一泓清溪在林口泛着白光。

他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裤管里,鞋子上,十几条吸饱了血的细小的蚂蝗蠕蠕而动。他没有表情,镇定自若地淋上酒精,将它们拔起,再一一刮掉。蚂蝗叮过的地方,渗出的血在裤上印出一块一块。我抢过碘酒帮他一一擦拭,因为他的保护,我免受其害。

晚上,沿着溪边搭好帐篷,他抓了鱼,用刮干净的小树枝串好,架在篝火上烤。他甚至还带了点盐。

美味无比。我觉得有生以来最棒的晚餐。

你怎么会这么多户外技能?

每个寒暑假都出去旅行。雪山、原始森林、峡谷、沙漠无人区都去过,有时候会报名户外组织,走多了自然就学会了。

你总是这么喜欢冒险吗?

也不是,我只是想去尽可能体验活着的不同的方式。他顿了顿,火光印着他漂亮的侧脸,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气息。

他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又同时混杂着野性不羁,或许在幼时辗转的旅途中,在少年艰难的求生中,淬炼出这样的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一阵心疼。

我转移了话题,“你说再到南迦巴瓦峰时能看到日照金山吗?”

他笑着看着我,“抵达就是目的,经此一程,以后怕是没什么路途可以难倒你了。”

我拥抱了他,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泥土和水草混杂的清香。“谢谢你,悯生,你是一个很棒的……旅伴”,我说。

那个为他心疼的夜晚,我确信我在爱着他,但是这句话我一直没说出来,我想是因为我太年轻了罢。

多年后,我依然怀念这片森林,在这里走过的路、看到的景、听过的故事。最怀念的是那个引领我走过的人,是他告诉我,我得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