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堂之内静谧无声，一袭白衣的叶卿婵手握书卷，缓缓走到漆黑的木讲台之上，平和地扫视每一个弟子的脸。

“你们都已经很努力了，但切不可心中飘然，为稍有好转的形势而放松大意。”叶卿婵用固定的句式说道，这已经成了她最近早课开始前必说的一句话。

剑堂之上，放眼望去，弟子们皆是神色专注，捧着书卷不敢有一丝怠慢。他们明白，剑道衰败的大势是不可逆转的，如今看到了一丝希望，就更应努力进取。

反倒是琼黎在夺得了魁首之后，比起往日开始散漫下来，听课也更加心不在焉，使得叶卿婵有些不满。

琼黎此刻望着窗外变化莫测的云，脸上浮现出看破红尘的表情。

叶卿婵方才讲完了一章的内容，留出空余的时间给弟子们自行感悟消化。她确认了弟子们都在认真思考之后，悄悄地绕到了琼黎的身后。

“哎哟。”琼黎吃痛地叫了一声。

叶卿婵手中的戒尺，干脆地落在了琼黎的手上，眼中带着告诫的意味。

为了不打扰其他的弟子，她轻轻弯下腰，压低声音对琼黎说道：“你这几日听课不时走神，是理解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困难吗？五峰大会之前，我觉得你一直都挺用心的。”

琼黎自然不能告诉她悬阳剑经太容易了，没什么好学的，只能开口道：“师尊的讲解很明了，自然不会有不懂的。只是…”

叶卿婵听到琼黎没有修行上的困难，放下心来。只是又想到既然这样他还敢分心，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只是什么？”

琼黎飞速想着借口，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不由得挠了挠脑袋。

叶卿婵见他这副样子，顾虑到现在还是上课的时间，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轻轻用戒尺敲了敲琼黎身前的桌案，叮嘱后者：“接下来的时间专注一些，五峰大会你的表现很好，其实我也不担心你的修行。”

她顿了顿，补充道：“傍晚之前，等你随师兄师姐练完了剑法，便来一趟峰主殿吧。你好像还有不少秘密，我还挺想和你聊一聊的。”

琼黎听到有这样的机会，点了点头：“弟子上峰一年半了，也有许多想问师尊的。”

上午的课程结束，弟子们用过午饭，叶卿婵也回了峰主殿。下午照例是由韶小箐和赵棠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剑，韶小箐本想将这个活交给琼黎，毕竟后者的剑术造诣远超其他弟子已是宗内皆知的事实。

然而琼黎却回绝了，理由是自己的排行最末，代替大师姐来领剑显然不妥。他并没有参加下午的功课，告别了韶小箐和赵棠，便一个人来到峰间的一处小洞天，开始静修。

洞天之内照不进阳光，自然是一片黑暗，其间闪烁的唯有星星点点的剑光。琼黎认得这是一处剑冢，发出微光的都是剑的残片，兴许是以前峰中修行的弟子都将破碎的剑葬于此处。

多年浸养的剑气弥漫于洞天之中，周围是尖锐的岩壁，散发着森冷寒意。琼黎盘坐其间，却觉得格外舒服。

浓重的剑气温养他塑成剑胎的身体，压抑身躯中滚烫的热意。他不断地将灵力压制在穴窍之中，不让它们外溢。

近日最让琼黎头疼的，不再是往常受限于修为，而是如今修为水涨船高，几近暴走。体内的灵力随着剑胎的转化不断充盈，突破不过数日，自己已经隐隐摸到了撼岳境中期的门槛。

琼黎于那片名为天下观的大陆，还有前世未能了结的执念。因此绝不允许自己的修行出现根基虚浮的问题，他苦搜数日，才找到了这么一片洞天来解决自身的问题。

“若是这样坚持，倒也不成问题。”琼黎感受着体内的状况，还算满意。

“修得后天剑胎，又能找到这么一片剑冢来辅助剑胎的修行，小友的道法确实不是寻常弟子可比的啊。”

琼黎猛然回头，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悠然平绪，却让他万分戒备。

“谁？”琼黎抽出长夜，剑光点亮了整座洞天。

浮现在琼黎眼前的，是荼玄真人和蔼的面容，老道人依旧仙风道骨，望向琼黎的眼神中掩饰不住欣赏。

琼黎见来者是宗主，便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宗主大人。”

但他眼中的戒备丝毫没有减轻，后者出现在如此隐秘的洞天之中，本就给了他不安的感觉。

荼玄真人笑了笑，轻轻挥动着手中的拂尘：“琼黎小友，老夫在峰顶寻不到你，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到了这里。”

琼黎问道：“有什么事值得宗主大人特意前来？”

荼玄真人说道：“你作为我宗这一届五峰大会魁首，如今在整个大楚也有了一些名气。老夫此次前来，是想询问你是否愿意来到宗主峰修行。剑道虽然式微，但你能以二境败三境，自然也是潜力无限，老夫愿意将你当做接班人来培养。”

琼黎不好直接拒绝，佯装犹豫了一下：“感谢宗主大人的赏识，但弟子还是愿意在剑峰与师兄师姐们一起修行。”

荼玄真人见琼黎拒绝了自己的邀请，心中有些惊讶：“若小友是担心宗主峰的修行太过枯燥，大可不必。先前阎屿已经拜入老夫门下，你们同为我宗最优秀的弟子，可以互相切磋论道。”

“宗主峰的典藏和灵气的浓度，自然是要较五峰高上一些的，来此修行裨益诸多，琼黎小友真不心动？”

琼黎自然还是坚持拒绝了。

荼玄真人见琼黎不为所动，便也没有强求，只是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若是琼黎小友有什么修行上的困难或者疑问，也可以随时上宗主峰一叙。老夫作为宗主，自然有义务帮助你。”

荼玄真人作为宗主，见闻自然是广博的，既然如此，说不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还真的可以做出解答。

想到这里，琼黎觉得时机正好，便开口道：“弟子虽然没有修行上的问题，但确实有些事情想问问宗主大人。”

荼玄真人没有料到琼黎真的会开口，但依旧展现了宗主的气度：“何事？”

“关于家师叶卿婵，弟子有些想要了解的事情。”琼黎神色恭敬。

荼玄真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定是想到了些什么，微笑着应下：“既然如此，那就到宗主殿一叙吧。”

下一刻，他挥动手中拂尘，画出了一道奇玄的传送阵。小洞天本就与外界相通，在浩瀚的灵力波动之下，琼黎和荼玄真人出现在了宗主殿前。

琼黎跟在荼玄真人的身后，看着荼玄真人缓缓地推开大门。殿内的大厅中央，阎屿眉心绘上了一道紫金色的印文，盘坐其间。他面容平静，整个人的气质比起上次交手，敛去了不少野性。

“荼玄师尊。”阎屿有所感应，缓缓睁开眼睛，却望见了荼玄真人背后琼黎的身影。

“你也要来宗主峰修行？”阎屿朝着琼黎开口道。

琼黎摇了摇头：“我只是来请教宗主大人一些事情。”

按照琼黎的资质，完全够格与自己一起修行，阎屿想着。但既然他错过了机会，那也就只有可惜了。

阎屿点了点头，望向琼黎的目光中战意浓烈：“既然如此，下一次我会将你击溃。”

琼黎朝他摆了摆手，不置可否。

荼玄真人简单地指点了一下阎屿的修行，后者便继续沉浸到自己的状态之中。琼黎跟随着荼玄真人，穿过大厅，来到了一间布满图画的房间之中。

荼玄真人拉出一把椅子，示意琼黎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房间内的躺椅上：“不去问叶师妹本人，真的好吗？”

琼黎环视着周围的墙壁，有三目狰狞的凶虎图册，也有娉婷婀娜的女子画像，显然记载了许多故事。他点了点头：“有劳宗主大人了，家师固守剑峰的缘由，若是问她本人，想来未必会开口。”

荼玄真人摇了摇头：“你与她应该更坦诚一些才是。”

话虽如此，琼黎已经来到宗主殿中，荼玄真人也不可能让前者白来。中年道人沏一壶茶，予琼黎一杯，缓缓开口：“叶师妹是二十年前由老峰主叶千宫带上山的…”

琼黎后来了解到，叶卿婵前一任的峰主名叫叶千宫，曾是大楚皇朝排名前十的高手。

叶卿婵八岁那年，叶千宫负剑下山，游历大楚的疆土，似乎是要为皇室办一件什么大事。

于烟柳下春衫出游的叶千宫，再回到地玄宗之时，已是严冬。漫天的云遮住微弱的白日，狂躁的北风淹没峰上的一切。

老剑神抱着一个小女孩，为防止颠簸，甚至不敢动用灵力御空。他沉默地穿梭在风雪里，顺着地玄宗和剑峰漫长的石阶，一步步向上。

剑道未衰的日子中，剑峰的弟子众多，平日由长老讲法，峰上自然还是很热闹的。自那天之后，弟子们却发现平日深居简出的峰主大人来学堂讲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素来独行的身影周围，也常常出现一个穿着素白衣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外面的一切，却沉默寡言。

时日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小姑娘跟着叶千宫来学堂的次数多了，也有外向的弟子上前和她搭话，峰主大人并未阻拦。

小姑娘自然是很有礼貌地回答，可不知是天生清冷还是不善言辞的缘故，话依旧不多。

春风秋月，悠悠淌过一载又一载。

这是叶卿婵在峰中的前五年。

叶卿婵十四岁那年，恰巧也是一届五峰大会。当峰主叶千宫提出要让叶卿婵代表剑峰出战的时候，峰中爆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纵然弟子们早已知道峰主对叶卿婵的青睐，依旧难以接受这样的决定。毕竟叶卿婵从未展现过自己的实力，却要夺去一位弟子苦修数载才得到的机遇。

叶千宫自然也觉有些愧对那名弟子，但五峰大会终究是实力至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叶千宫宣布了叶卿婵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一下子，叶卿婵的辈分便超越了峰中大部分人，弟子们自然不敢再有异议。

相似的盛夏，相似的荷池，叶卿婵一袭白衣，以手中的剑连斩数位撼岳境强敌，走入决赛。

那时，宗内的人们才终于意识到，剑峰下一任的接班人，并不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弟子纪残阳，而是这个首次露面，看着人畜无害的白衣少女。

那一年的叶卿婵比起如今的琼黎还要更稚嫩一些，修为却早已达到天光境二重楼。除了当时的宗主与四位峰主，即便是峰内大部分长老，都已经被叶卿婵甩在了身后。

五峰大会一举夺魁，剑仙之名迅速传遍大楚皇朝。五峰大会魁首、十三岁的天光二重楼、剑神叶千宫的关门弟子，年轻的叶卿婵所背负的任何一个名号，都足以震撼一整片王朝。

说到这里，荼玄真人看了眼琼黎，后者脸上十分平静，暂时还看不出动摇：“小友你此次虽然技惊四座，但比起叶师妹当年的风光，好像还是差了一些。”

琼黎故作镇定，脸色却有些发青。夺魁当夜师尊曾与他说同境一战未必能胜自己，他当时觉得理应如此。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九岁的叶卿婵未必能胜十五岁的自己的意思。

琼黎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十五岁的自己达到了什么高度。也许是明烛境后期，又或是已经进入了五境青莲境之中？

他记不太清楚了，但看来这一世的师尊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优秀。

“夺魁之后，叶千宫便不再让师妹与自己住在峰主殿内。师妹也因此搬到了峰中，偶尔还会去讲堂代师授课…”荼玄真人继续往下说着。

夺魁后的一年，叶卿婵已经到达了天光境三重楼，不就便突破到了中期。

那时四峰峰主之中，稍微弱势的吕罄竹仍然停留在天光境五重楼之中，叶卿婵的强势已经前者感觉到了威胁。

之后便是六宗大会、王朝试炼，属于修行者们各种各样的盛会。

三年时间里，叶卿婵终于跨过了天光境六重楼，于整个皇朝之中，早就没有同时代的对手了。

此时的叶卿婵才十七岁，所有人却都在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去接过老峰主的位置。

事情的转折只发生在一瞬间。

铜镜阁大陆的规则破败，不允许五境以上的修士诞生，这是自古的铁律。然而当时的叶千宫锋芒正盛，停留天光境巅峰数十年，早已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

见到叶卿婵的成长，足以独当一面。叶千宫再无牵挂，毅然打破第四道枷锁，直入明烛境巅峰，欲斩开第五道枷锁，晋入青莲境，离开铜镜阁。

可惜那一个十年最后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震撼整个世界。

来自天下观大陆的月落之时。

剑道由此衰败，叶千宫最终也没能再作突破，生命如明灭烛火，散道天地。

不过三年。

早在叶千宫弥留之际，叶卿婵便继承了峰主的位置，处理起峰内大大小小的事务。

用尽百般方法，最后还是没能救下叶千宫。剑峰的兴盛持续百年，衰败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过三年时间，峰中便只剩叶卿婵孤身一人。

倒不全是师门弟子无情无义，剑道衰败之后，许多弟子的修为甚至遭受巨大的反噬，为了保留数十年的苦修，无奈转入其他道法之中。

千宫是叶千宫曾经的佩剑，琼黎大概明白了为何叶卿婵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殿外暮色已昏沉，一壶茶将尽，荼玄真人放下茶杯，叹息道：“再后来，叶师妹便下山带回了韶小箐，一如当年叶师叔将她带回。她执着于剑峰，也许与师叔的死也有关系吧。”

琼黎听完了荼玄真人的叙述，点了点头，心中有许多疑虑。剑峰的式微，老宗主的死，以及如今剑峰尚存的缘由，都像极了一场巧合，但这样的巧合总让人觉得不踏实。

他并没有追问荼玄宗主，只是点了点头，抱拳致谢：“有劳宗主大人了，弟子不甚感激。”

琼黎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荼玄真人望向远方深沉的幽幽目光。中年道人立刻收敛了情绪，从椅子上站起，送琼黎出殿。

临行之前，荼玄真人叹了口气，终是补充道：“阎屿的天资确实是叶师妹之后仅见，如今老夫指点其不过数日，他便有了朝二重楼前进的迹象。小友虽是剑修，可要是有需要的话，老夫也可以指点一二。”

琼黎摇了摇头，自那日后，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一道倩影：“别过宗主大人。”

……

夜色深沉如渊，闪烁的群星指引着琼黎的前路。不多时，他便回到了剑峰之中，匆匆向师姐秦玖要了晚饭，便来到峰主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