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主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合上。从门缝中透出泛红的光线,照在琼黎的脸上。他犹豫片刻,还是询问了一声:“师尊?”
“进来吧。”叶卿婵清冷的声音传来。
跨过殿门之前,琼黎的余光再次见到剑气长存的牌匾,想起下午与荼玄真人的交谈,更解其中深意。
琼黎朝殿内走去,叶卿婵此时不在前殿大堂之内。
正当他不由得疑惑时,叶卿婵的声音再度传来:“往里面走吧,大堂只是处理事务的地方,不便长谈。”
琼黎看了眼屏风之后,隐藏着的左右两扇小门。
右边一扇,当日春节祭拜先祖之时叶卿婵便已带他们来过。在灵堂内谈话显然不妥,琼黎犹豫了一下,向着左边的小门走去。
只是一推开门,琼黎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到了。
屋内铺满了厚重的黑褐色木板,四座屏风立于其上。烛光照亮了薄如轻纱的屏风,烛影摇曳明灭。屏风之上绘制着锦绣的金色丝纹,或呈海上明月,或呈青天白莲。
屏风之后,简单精致的墨玉书案上撩着熏香,五盏形制统一的古铜色吊灯照亮了窗前吊着的竹帘与藏书盛丰的书架,斑驳的影子映在檀木床雪白的被褥上,清雅空灵。
这便是师尊的寝宫。琼黎想着,却未能发现叶卿婵的身影。后方有娑娑的脚步声传来,琼黎猛然回首,看到叶卿婵蹙着柳眉的清圣面容。
光影打在叶卿婵的脸上,为这位风采卓绝的女子更增添了几分神韵。她双目注视着琼黎,不悦地开口:“叫你到里面去,你就直接闯入为师的寝宫?”
琼黎脸都黑了,挠了挠头:“不是师尊您让我…往里面走的吗?”
叶卿婵依旧不悦:“我自然是让你穿过灵堂到后面的小阁楼之中。左侧的门连向我的寝宫,小箐不曾与你说过么?”
琼黎想起来自己来峰中的第一日,韶小箐确实抱着一箩筐书,难得正经地和她讲了些什么,不过他听到一半便开始神游了。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可能是小箐忘了吧,她不时也会犯些小迷糊。”
叶卿婵挑眉:“你就这样称呼你师姐?”
琼黎一愣,刚想辩解些什么。
叶卿婵打断了他,抽出一张檀木椅子,示意他坐下:“你这弟子刚入峰时表现的礼数得当,也不惹什么事情,一直都挺低调的。但近日我才发现你好像有些没大没小,还一肚子坏水?”
琼黎自然不是佯装乖顺,只不过初入剑峰时他只当地玄宗是一个落脚的驿站,并不想留下太多交集罢了。
琼黎不去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端正地坐下:“师尊让我在这里呆着合适吗?”
叶卿婵也抽来一张椅子,将白裙抚平整之后坐下:“你不要东张西望,安分守己不就好了?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琼黎讪讪一笑。
叶卿婵递给他一杯茶,眼眸微垂:“你练成了后天剑胎?”
琼黎抿一口茶,点了点头。
叶卿婵美眸注视了琼黎片刻,摇了摇头:“你的剑体尚有瑕疵,并不圆满。”
琼黎淡淡一笑:“师尊不愧是先天剑体,眼力就是独到。”
“后天剑胎的剑气不够精纯,倒确实会有阳气过盛导致浮躁的缺点,你近日听讲时的散漫与此有关?”
“确实有一些关系,不过…”
“不过?”叶卿婵问道。
琼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悬阳剑经弟子已经参悟透彻了,听着有些乏味。”
平日叶卿婵总是保持着一些威严,为的就是督促弟子们潜心修习,从未听过如此出格之话。
“参悟透彻?”
即便琼黎方才夺得五峰大会的魁首,但终究不免让人感觉太过膨胀。叶卿婵唯独不能容忍弟子们修行的态度出现问题,此刻清冷的面容紧绷,有些冷峻。
她蹙着柳眉,眸光微恼:“悬阳剑经的剑法虽然基础,可其中剑理朴素但不粗浅,值得反复推演深入,即使是许多天资出众的弟子也需要倾注数十年的心血才能悟透。”
叶卿婵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充满了警诫的意味:“修行一途,修为的高低都只是暂时的,但是虚浮的心性千万要不得。”
琼黎早就知道这样的话语会激怒叶卿婵,但为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有更多时间做其他打算,他还是决定展露一些实力。
毕竟这悬阳剑经他早在入峰第一日就参透了,也不算什么大话:“师尊要是不信,考考弟子便是。”
叶卿婵早已起身,从一旁的黑木方桌上拿起戒尺,逼问起琼黎。
一连抛出七八个问题,琼黎始终面色如水,对答如流。
“剑经指出剑修运剑,灵力应该走过体内四十八小洞天的穴窍,再顺着经脉流入七个剑窍,这是为何?”
琼黎摇了摇头:“剑道讲究速度,又有剑气在体内与灵力并行。独特的运输方法,一是为了避免剑气伤害那些细小的经脉,二是为了让出剑更快,剑意更流畅。”
“可是更好的做法,应该是让灵力走过四十九个穴窍,再顺着经脉进入剑窍。在四十八小洞天以外,穴窍荧珑也是一个运剑的重要节点,沟通了人体的各个秘藏,让剑气可以以更磅礴的分化循环来运行。”
这一次,琼黎不仅回答了道理,还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修道一载半,他对于新的身体有了初步的了解,也在运行的过程中发现了原本心法的一些不足,做出了自己的修改。
叶卿婵露出不解的神色,琼黎的前半段回答是非常标准的模板,加上前面的回答,确实是参悟得很透彻。因此,叶卿婵欣喜之余,怒气也消了大半。
可是后面这一通胡说,又是什么?自己修行二十载,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她询问琼黎:“后面的说法,是谁教你的?修行的法门应讲究根据,怎可随意修改。”
琼黎笑道:“是弟子在自身修行途中所感悟的,师尊若是有疑,验证一番便是。”
叶卿婵将信将疑,默默在体内运转起了琼黎所说的心法。琼黎看着她紧闭的双眸下细长动人的睫毛,道心泛起层层涟漪。
半晌,叶卿婵猛然睁开眼睛,非常小心地掩饰震惊。
她轻咳一声:“灵力的运转确实有所替身,至于修炼的细节和副作用,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检验。”
叶卿婵眯起眼望向琼黎,这个便宜弟子越来越看不透了:“既然你真的参悟了,那么以后的早课来不来,就全凭你的心情吧。地灵杯你也得到了,若是好好利用它修行,也是一件益事。”
琼黎微微一笑:“早课有师尊出席,弟子自然是不舍得不来的。倒是那地灵杯,我想让峰中的师兄师姐们,替我轮流保管。”
叶卿婵愣了一下,无心理会他调笑的话语:“你的意思是…”
琼黎点点头:“剑道如今虽然被天地压制,但我能猜到这并不是完全的死路。缺乏的那部分气运,是可以使用外物补充的。”
叶卿婵将鬓角的青丝挽到耳后,露出清浅的笑容:“你说的没错,地灵杯作为重兵级别的法器,蕴含的气运倒确实足以让峰中的弟子们斩破第一道枷锁了。”
琼黎说道:“既然这样,那么给师兄师姐们参悟便是最好。他们滞留一境太久了,也是时候做出突破了。”
叶卿婵欣慰一笑,但随之又有些抱歉地问:“如此便太亏欠你了,你修行中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琼黎听到需要帮助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了前些日子的许多场景。他压下思绪,回以一笑,摇了摇头:“不会。我的根基不好,破境太快只会导致自身的潜力提前被耗尽。如今慢慢修行反倒是我所期望的。”
叶卿婵揉了揉琼黎的脑袋,这个弟子的心性极佳,虽然真实的性格有些顽劣,但却很值得信赖。
当然,她并不知道琼黎先前在想什么。
此刻已至后半夜,屋中的烛火燃尽,月光也被重雾掩盖,两人的身侧只剩青铜吊灯的光亮支撑。
叶卿婵不由得有些倦意,她揉了揉惺忪的美目,舒展了一下身体。纤细的腰枝与胸前的汹涌碧涛在朦胧的灯光中映出墙上的倒影,纤肿得体的身段令人痴醉。
“时间已经不早了,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问题吗?”刚才都是叶卿婵问,琼黎在回答。现在她也给了后者提问的机会。
琼黎站起身,鞠了一躬:“下午荼玄宗主来峰内找我了。”
叶卿婵点了点头:“我感应到了他的到来,没有我的默许,他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进入峰中。”
她并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琼黎诉说。
琼黎继续说道:“荼玄宗主和弟子说了一些往事,有许多细节我认为他可能是刻意隐瞒,心中有些疑虑。”
叶卿婵挑眉:“你向他问了我的事?”
琼黎自然不敢承认,摇了摇头:“弟子作为剑峰的一员,只是对峰内的历史感到好奇罢了。”
叶卿婵不信他的鬼话:“那你为何不来问为师?”
琼黎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面色肃然:“剑峰的衰败是不可逆转的,师尊总不能一辈子都固守于此吧?弟子想知道,师尊日后是怎么打算的。”
“我为此也筹划了数年,自有谋划。你们只需好好修行,不必太过在意。”叶卿婵不愿解释。
琼黎嘴角挂起诡异的弧度,幽幽道:“如果剑道的衰败是一场所图甚大的阴谋呢?”
叶卿婵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暗自心惊:“等你们这一辈的弟子能够独当一面了,我自然要同天下所有剑修一般,向天下观那个以天下剑道为牺牲品的伪君子,讨教一个说法。”
或许是触及了天机,重雾之中,隐隐有雷声翻滚,一道闪电将屋内照的通明,琼黎与叶卿婵互相凝视着对方的容颜。
沉默良久,再无下文。
叶卿婵眼眸低垂,紧闭着檀口的嘴角微微抽搐。她的决心藏于心中多年,却从未有机会如今夜一般诉说。
琼黎目光没有再望向叶卿婵,而是看着方才闪电降下的位置,心火恻恻燃烧。
最终,琼黎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干涩地开口:“是为了叶千宫峰主?”
叶卿婵摇了摇头:“师父时运不济,我自然会为他讨个说法。”
她转过头去,睁开剑目注视着天幕,良久又开口:“但作为剑修,理应为天下剑修讨个说法。”
琼黎不言,他能感受到眼前的女子悲伤的情绪,叶卿婵虽是先天剑体,但只有此刻才真的让他感觉像一把利剑。无言之中,有不可撼动的锋芒和信念潜伏在她的清瘦的身体里。
“你既然知道剑道凋敝,自然也听说过月落之时吧?”她回过头望向琼黎,问道。
琼黎早已知晓了当年一战的结局,也知道此世的人如何评说他过往的故事。
但他还是没想到,谈及此事的一天会在此刻突然到来。
纵然极力隐藏着起伏的心绪,琼黎的瞳孔依旧微微收缩,双肩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说话。
叶卿蝉同样以沉默回应着他,少年看到她的眼中,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那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叶卿婵声音颤抖,“说起来可能有些异想天开,但我自会为那些逝去的人讨个说法。”
琼黎心中大骇,一种灵魂的震颤冲得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月落之时中逝去的人,便是前世的自己,月神墨苑。
琼黎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再会挂念。只是为什么叶卿婵会认识自己,琼黎不得而知。
二十九岁的叶卿婵,在这铜镜阁的压制之下,在这剑道的压制之下,已经足够惊才绝艳,但在自己最后活跃的年代,她终究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而已。
“很奇怪吧?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失态。”琼黎眼中,这也是叶卿婵清冷的面容第一次崩塌。她此刻凄美的笑容中,哀伤无言而凝重。
谈及此事,叶卿婵也难以再在眼前的少年面前保持稳重。纵使她是师长,也无法完全做到控制自己的情绪。
琼黎没有问为什么,夜色深沉,不见月光。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中有东西被引动了。
谈话止于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