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转椅上站起,绕过木桌前行。越过事务所左边那两道关闭的房门和提供给客人休息的几张椅子,我便踏入了沙发与正门的领地。我把手伸向门边陈旧的衣帽架。红木衣帽架上挂着我常穿的黑色风衣外套和偏灰色的圆顶羊毛毡软呢帽。椅子扶手上搭着的黑马甲被我套于白色的衬衫外,而另一件黑风衣再覆挂于黑马甲之上,一顶绅士必备的软呢礼帽盖在疏于打理的杂乱棕发顶端。
我扶着还没戴正的帽子,用三指扶着帽沿压下、摆正。分别穿着蓝色和黑色毛线袜子的左右脚,轮流塞进我唯一一对外出靴子里。对,它也是黑色的、羊皮材质。是一双超过十年的便宜货了。
最后,我随意从同一个椅子扶手上摸过一个火柴盒,扯上黑色的手套,围上一条不算好看的手工围巾,完成了出门的准备。我拧开门把,关上事务所的大门。向前走八步,向左三步,再走下共二十一级楼梯。只需推开前方的一楼大门,我将重新回归诺妮斯的街头。
我下意识看向入口处左方的房间门。门已关上并悬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这意味着我的房东太太外出,暂时不会追着我要房租。
挺好的,挺好的。事务所这个月还没收到委托的付款,起码也得过个两三天才有到账。要是碧安卡女士找我要房租,我只能拿流动资金先顶着了。放松了心态,我从墙壁上提下悬起的防毒面具,戴在脸上,推开一楼的大门。
浓雾随着大门的展开吞噬了我,我似溺水般坠入雾中。被称作雾都的诺妮斯,灰雾总是那么浓郁、低落,直叫天上繁星失色,被吞入这个灰色的都市里去。
尽管在此生活多年,诺妮斯的雾气仍然令我担忧。数以千计的工厂,每日十数小时不间断吐出的漆黑毒臭与白雾的阴潮气息结合,难免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若诺妮斯不是世界工业革命的中心,技术发展的核心城市。这里可能仍是半个世纪前的那个绅士之城,而非今日雾都。世界之核、黑铁之城、日出之都。尽管诺妮斯有着许多的称号,在熟悉她的人心里,自工厂林立后,唯有雾都是她应得的名字。
我朝远方望去,暗道一声倒霉,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低头走去。那是一只与半条街道等长的虚幻脚掌,它刚刚跨越莫迪默河,停下脚步,青绿色的脚趾正直指我的脸庞。
在浓雾深处,古朴的圣沙耶钟塔正在奏响下午一点的钟声。
长着黑鸟翅膀的半透明独目巨人用腐烂见骨的手掌扶着钟塔,低头寻找今日的粮食。它向地面探出流脓的五指,其上的指骨已无甚血肉,腐烂的气味与碎肉随性地掉落,砸在房屋的顶层。两者之间互不打扰,房屋没有被破坏,肉块亦同泡影一般穿透建筑,变作血雨打穿地面,发出一声又一声沉响。
“是下午一点的钟响吗?甜心。”
“不,我想大概还没到下午一点”
情侣间对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巨人用露出骨架的手臂,伸向路上的他们。刚刚还紧牵着手的二人,不自觉便被巨人扯开。它把那位金发的妙龄女郎捏在手心,提到高处。我轻轻扭过血雨覆盖的范围,无视身后逐渐陷入迷茫,沐浴着血肉之雨的男人。我径直走向日常光顾的报纸亭:“老样子,来五诺士的。”
报摊的老板微微抬头,用半睁的秽浊眼球看清我的模样。他接过我手上的纸币,放入两腿之间的铁罐,随手从另一个罐头内抓了一把处理过的淳灯草烟丝。他苍白的眼珠左右打量着行人,然后站了起来,弯腰从报摊前方拿过一份今日的诺妮斯日报。
老板熟练地把处理好的淳灯草丝藏在报纸里,再递到我怀里来。我也熟练地接过报纸,并偷偷把烟丝放在腰带上固定的小布袋中。淳灯草,这些原产东方的植物,在市面上可是抢手货。如果没有合适的渠道,几乎要溢价大半才能到手。
远离报纸亭,我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了中央公园的一个角落。棕榈的气味飘散在阴影中的每个角落,仿佛他们自存在以来便与此味共存。在能驱赶毒雾的棕榈香气之中,我摘下防毒面具,背靠一棵枝叶零落的大树,打开腰带上的带扣,从左腰侧的布袋中拿出一片淳灯草叶,再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张卷烟纸。
我把烟丝包裹在纸里,熟练地卷起,放到嘴边。再从口袋拿出火柴盒,摇了摇。轻轻的碰撞声音。这代表还有火柴在盒子里。看来我运气不错,起码没随手拿到一个空盒子。
我吐出一口烟雾,二手的烟云融在这个罪恶的雾都之中。雾气上飘,直到独目巨人同等的高度。我吐出的烟圈之中,巨人在轻轻咀嚼,仔细品味着口中的美食。在他的脚下,失去情人的男子呆滞地站立。他早已忘记自己为何走在路上,也忘了曾与他牵手热吻的金发女郎。掉在地上,那忘记涂抹棕榈油的防毒面具,是她仅有的存在证明。她就此失去了存在的痕迹,如同缠绕在城市上方的雾气,不被记忆,不被在乎。
我慢悠悠地吸完半根烟,整理好工作的调查思路,感叹着雾都的迷人。
“诺妮斯,今天的你也是那么的糟糕透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