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冷,和仙山不一样的冷。
粗犷的野风,没有一丝一毫灵秀,像把生锈的锉刀刮擦皮肤,渗出缕缕血腥味。
野蛮,荒凉,贫瘠,鄙薄,没有一处是让人看着顺眼的。
仙山的寂寞是孤芳自赏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是遥不可及的。
这里的寂寞就只是寂寞而已。
枯乏,单调,苍老,和那一排木碑上的干燥纹理一样,看着很是寒酸。
刻字的人刀工甚好,遒劲中不失灵巧,灵巧中又透着股刚硬之气。若是给他一把称手的好刀,想来是不容易对付的。
当然,这是就同一境界而言,或者说,同类而言。
人族里再好的兵器和武艺相加,在他眼里也不过猴戏。
他捋一捋被狂风吹乱的长发,干硬的空气让他的皮肤感觉到了轻微的刺痛。他绕过坟堆,向那个唯一湿暖的地方走去。
林子里的瘴气只能阻挡人,落花蹊除了被人朝抛弃的人,就不该再有别的什么。
他的到来是纡尊降贵了不知多少个等级,几乎是有失身份的。幸好,这里已经从一个遗弃之地变成坟地,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为什么要做这件极为有失身份的事,他并没有想很多。只是意料之外的变故凑到了一起,让他无波无澜的道心摇晃了几下。那个人和阮君山不分胜负,或者说,阮君山故意不分胜负,魔生在保护他,而九姑娘似乎也认识他。
三百年了,你已经沉睡了三百年。
为什么不能就此安息,为什么不肯就此罢休。
温泉的水汩汩地冒着热气,他伸手掬起一捧,细看水里自己的脸。
冰肌雪肤,眉眼如霜,美得犹如天神。
连嫦娥公主都毫不掩饰对他皮相的嫉妒,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嫉妒其他美丽的女人。不止女人。
真可笑,想跟他比?真该让她见见九姑娘啊!
与他们相比,嫦娥公主只是个爱自己爱到疯魔了的妖妇而已。
他冷冷地挑眉,把泉水抛洒出一道弧线。
“你虽名为‘龙鱼’可到底也只是条鱼罢了,若你干脆托身为‘龙’,便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他说的话的认同,泉水微微抖动起来,涟漪像匹绸缎的层层褶皱。
温泉的湿气浸透了他的袖角、衣袂、眉梢、眼底,让他周身的冰雪柔润欲滴。可这是错觉,能融化冰雪的只有春风。
落花蹊的春天随着龙鱼的沉睡已经消失了三百年。
“落花蹊,听着真的很美,比仙山,还要美上许多。”
林长仙站起身,挥一挥衣袖,水汽蒸腾如雾,像一片浮云薄薄地遮盖着他的身躯。
“但是,那是不允许的,比仙山还美,比仙人还美,这些事,是不被允许的。”
他背过身去,林中寂静无声,没有哪只鸟敢鸣叫,没有一片树叶敢摇曳,只有温泉汩汩地低吟浅唱。
“我虽不能杀绝了你,但却可以毁了他。”
浮云轻飘,牵着风软软地走。
“解除封印的方法没人知道,既然你什么也做不了,还是继续睡你的觉吧。”
树林发出悲鸣,温泉震动大地。
“哭吧,反正你也是流不出眼泪的。”林长仙回望一眼,冰雪般的眼睛霜色沉沉。“只有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
他走出温泉林,再看一眼寸草不生的野山,和那排坟堆后的草屋。然后轻轻合了双手,在空中画出两个半圆。
落花蹊就此封存,成为连风月都不再变化的死地。
——除了那片温泉,那座树林。
那是给龙鱼的住所,也是它的不死陵寝。
弑仙,形同弑神,只能埋葬,不可绝杀。
消失就可以了,让落花蹊这个地方从人朝的地域上永远消失封固。
至于更改舆图本就是小事一件,那些愚蠢又傲慢的低等人族根本不会关心一个遗弃之地的存亡。只有傻子、疯子,才会为了画个舆图耗费百年光阴。就算画出了正确的四界位置又如何?谁会信?谁要信?
他是第一次见到魔生。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见过他的人很少。他一直刻意保持独来独往,远远的,隔着一座仙山那么遥远的距离观察着四界。
林长仙站在落花蹊的石碑前,停住脚步。他回头再去看一眼那片荒山,野风,孤林,十三座坟墓。
这下,连龙鱼血脉也不可能找到这里。封闭术,将这个地方变成了他的所有物。只有他愿意,才能解开。又或者,当有人杀死他,法术才会消失。
隐藏,和揭露一样,都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他付出的是,落花蹊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直至死亡。仙人寿数,堪比日月,除非他愿意放下,不然没有人能逼迫他放下。
而执意要解除法术的人,付出的便是弑仙之罪,罪无可恕,天诛地灭。
林长仙轻轻问:“你会怎么选?”
风止,云停,万籁无声。
死灭中,只有温泉汩汩地响,哪怕再也无人听见。
大夫都喜欢听话的病人,可世上最不听话的就是生病的大夫。
叶柔秀冷笑着看看半卧在塌上的方云浦,心里这么想。
“叶姑娘,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有些头晕。”方云浦脸色依然很苍白,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还没有干透。
“今天你休息。”她坚持。
“不行,叶姑娘,你的身体情况我最清楚,你每天都要按时服药,一天也不能停。”
“我自己来煎。”
“你的药需要按照固定的顺序煎煮,不能弄错,只有我来才行。”方云浦说着就要下床。
“别骗我了,我的病根本治不好,你还瞎折腾什么!”
叶柔秀冷冷地笑着说,不同于往日那种冷若冰霜的讥笑,这次她笑得很柔和,虽然还是没什么温度。
方云浦自顾自穿鞋,仿佛没听见她的质问,晕眩感已经消失,但身上莫名的寒意阵阵袭来。两个少年的话在他耳边不停回响,他必须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方云浦,谢谢你带我出来,我不是责怪你。”她冷媚的眼睛微微眯起,深深叹气的笑容更明显了些,“只是,可能活得太久了,知道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让人受不了。”
方云浦住的屋子大概是妖域里最像人住的地方,他是个爱干净也很爱管闲事的大夫。来这里的数日间,眼见他给一只山鸡精接好了断腿,给一对桂花迎香花夫妻解决了生不孩子的问题,还给门口的槐树爷爷熬制了敷腰的膏药,让他又能乐呵呵地接着在草地上打转游玩一千年。
可是,她的病不仅没有一点起色,反而加快了衰弱的速度,比在不生不死地时更严重。
方云浦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虚弱,透过薄雾的遮盖轻抚他的脸颊。院子里种的花常年不败,各种铺开晾晒的草药芳香浓郁,他喜欢这种混合的气味,那是他非常眷恋的味道。
“要治你的病只有一方法,我有些犹豫就还没跟你细说。”
“既然犹豫为何还要给我吃这么繁琐难制的药汤?”像早已猜到这个答案般叶柔秀平静地反问。
方云浦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这些药就是为了让我更虚弱不是吗?你早就打定主意要用那个方法来给我治病了。”
方云浦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继而打开包袱,把今日寻到的草药一一取出。
“叶姑娘,你……在还没有修行之前,在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记忆还记得吗?”
叶柔秀蹙眉。
“你治病的方法难道是要将我打回原形?”
“比那个还更糟糕一点。”
叶柔秀凝视他秀逸的脸,看得太过认真也太过灼热,让见惯了她冷冽的人措手不及。忽然有了温度的她美好得如同雪地红花。
“对一只老妖来说,还有什么比打回原形更难堪?灰飞烟灭还来的好些。”
方云浦微微脸红了:“你会暂时性丧失修为,封闭五感,直到新的尾巴长好。”
叶柔秀眨眨眼睛:“只是这样?”
方云浦摩挲着窗棱上的纹理:“重新长出尾巴的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会丧失对自己力量的控制能力。”
叶柔秀的目光坚硬起来,雪地消融,红花凋零。
“你担心,我会做出修道之外的其他选择。”
“你的身体,精神,内心,会记得你这一千年在修行这条路上所承受的所有痛苦伤害。九尾狐若不选择走入正途,对于世间将是灾祸。”
“可是,一千年前选择了正途的我,依旧破落到了今日惨状。”
方云浦转过头来看着她,“所以,我才担心。让人改变的往往就是失望和伤心。”
“既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呢?放任不管不就好了?世间会平安无事。”
“我是大夫,能救不救,等同杀人。”
“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呢?药都喝了,如果不治,我是不是死得更快些?”
“我想到了解决的方法,但是,需要一些确认。你这虚弱的样子还要忍耐几日,等我见到他就确定了。”
“见到谁?”
“那个你说,跟我有些像的人。”
叶柔秀眼皮一跳,“为什么?”
方云浦不语,捧着草药走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等得到他,他不来我就等死吗?再说了,他来了你又能确认什么呢?”
叶柔秀想起魔生说过,“他也会去”的话。
看来,古阳必来妖域。
她追上去,执意问:“为什么?那个人那么重要?你根本不认识他!”
方云浦点头:“没见过,但是,你不是说跟我有点像吗?”
叶柔秀语塞。
“所谓选择就是向往,你向往什么,你就会选择什么。”
叶柔秀轻哼一声。
方云浦反问:“为什么提起他,你就很烦躁?”
叶柔秀眯了眯凤眼:“他只是个无能的人类罢了。”
“是吗?我倒觉得或许他能给你带来很好的东西也说不定。”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叶姑娘,我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对四界的传闻是知道一些的。”
叶柔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戒备。
“天太冷,情太浅,对五脏六腑不好。”
“所以你来了妖域?这里的确是暖和。”叶柔秀挑眉,“妖精多情,女妖尤其如此。”
方云浦微笑:“大夫眼里没有男女之别。”
“可是,你不觉得这里不够高么,所有有格调和品位的东西都比较冷感不是吗?”
方云浦摇头:“至高者天,至广者地。天地之间的种种,何论高广?”
“总有上下之别。”
方云浦想想:“的确有。”
叶柔秀怔了怔。
继而又听他慢悠悠道:“可我本以为,像你自己这样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证明这样的上下并不一定正确,或者说,是可以改变的。是我误会了吗?”
叶柔秀重重一震,生硬地别开脸。
千年老妖虽少,但也不是只有她一个。
她之所以能得到和仙人相近的修为境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选择。
不是妖道,也不是仙道。
——只是大道!
方云浦刚才问她,“在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记忆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永世难忘。她修行得异常刻苦,并且,从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浪费过一点时间。初得人形的时候,不过一百岁。同伴们争相离开妖域去到人朝,或贪享男欢女爱,或流连功名利禄,人间繁花锦绣,红尘爱恨嗔痴,让刚刚脱离荒野蛮生的狐妖们沉醉其间不可自拔。哪怕最终逃不过被打回原形甚至灰飞烟灭的结局,也不甘心再回到那片清苦乏味与野莽相伴的温暖故乡。她却从未离开,看着一波一波同伴离开了再没回来,又或是听闻又有谁被高人收降,她的心始终静如止水不起波澜。苦心孤诣,废寝忘食,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她在妖域潮湿的迷雾里,磨炼自己的剑,剑术,和心境。
夏天,妖域的阳光更炽热,晒干了雾气,她就爬上最高的树枝,遥遥地在茫茫中寻找那座广袤无边的山,群山。看不见,也不灰心。日复一日,淌着汗,握着剑,独自参悟,力争上游。
冬天,妖域稍见寒凉,雾深露重,她光脚踩着稀松的土,让自己提前开始习惯那种沁心的寒冷。无法看,就用温度提醒自己,日光越短,越要珍惜每个晨昏。
那座山,在等着她,一如她也在等。
只有春秋,略有松弛。有时野花芬芳,馥郁扑鼻,减轻了常年腥味,会突然发现远远看见过几次的几个小妖成双结对地嬉笑吵闹,目光便会有些期盼。有时,落叶纷纷,草木斑驳,她一个人走在空旷林间,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些许复杂滋味。要等到很久之后才明白那种淡淡的苦涩叫做寂寞孤独。
四季眨眼过,越过越快,等她已然忘记要去计算光阴的时候,她的剑,终于可以劈开妖域的雾,日月辉煌,天高地远。她的心,终于修炼到和那座仙山一样,广袤,深冷,纤尘不染。
她忘了期盼,也忘了寂寞,只剩下虚无和茫然,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时候,就是方云浦所说的失去控制的时候。救了她的是她的剑。
当她第一次走出妖域,不知道该挥剑何处的时候。
她听见剑对她说:强者之剑,当斩强者。
于是,她开始寻找对手。
千年老妖设下的诱惑,她一一破除,心境更为清明。
过路的小仙,与她论道讲法,她谦和有礼不卑不亢,修为更上一层。
渐渐就有了些名气,她终于去见了那座山,群山。
巍峨,雄观,高广,壮阔,和妖域比,冷得难以忍受,美得绝无仅有。
她在那里遇见修为笃深的高人,他欣赏她的实力,更赞叹她的刻苦。
她常常去找他论道比试,几乎没有赢过,但她进步得更快了。
有一天,她发现,他原来也是妖身,并且,他就是这座山的主人。
他答应要帮她达成心愿,可他死了,这世上,她唯一敬重的师长,贤者。
他唯一没来得及教会她的,是男女之情。
因为这道题,他也没能答对。
所以,她错得更甚,几乎为此赔上性命。
方云浦看她脸上的表情,大约猜到她此刻心中所想。没有十全十美,活得越久,伤心越多,至死才能忘怀。太过冗长的生命,没有终点,也就永无解脱之日。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是大夫,不是情郎。
“拜托你一件事。”叶柔秀轻声说,“如果我没有选对……,我在他心里插了一根针,若我不在了,请你帮他取出来。”
方云浦打断她:“我只是个大夫。”
“就因为你是个大夫。”
叶柔秀定定地看着他。
取出发针的方法有两种:种的人取,原路返回,简单便捷。否则,只能开膛破肚,从心间堪堪拔下。如果两种都不行,也有补救之法,需配出一副人间孟婆汤,忘记前缘,针便自消。
所谓结缘容易解缘难,便是这个意思了。
方云浦皱起眉头:“叶姑娘,你这么相信我的能力,可我觉得,你应该要努力活着,然后自己决定是否取出那根针。”
魔生也是这样说,“你要好好活着”。
修得大道是不够的,道心抵不过伤心。生死之痛痛不过被至爱背叛的痛。
看来,她是该重新修行了。
方云浦显然是想为她选一个一起参悟的道友。
她需要修心,她的道友需要修的又是什么?
小镇的午后,阳光照得河流闪闪发光,渐渐也能听见鸟雀鸣叫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走散的呢?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来该肩并肩走着的古阳的位置,变成一条羊肠小道。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和古阳好好聊一聊,王母辇车里没有坏人,但他的同类只有古阳,他想找回他俩在那个烟花灿烂的冬夜相遇时怀揣的惺惺相惜。分别五年,他们中间隔了一座叫做皇宫的城池,因为这座城池,他对生命的态度产生变化,变得和以前相去甚远。
一道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说是黄色,又觉得丝丝盈蓝,真拿青色去比,又只觉辉辉煌煌和金子差不多成色。有些像绿色,可若真和枝头的叶子一比,又确确实实不能说是叶色。
看形状是棵树,足有丈高,那颜色是片片云雾,像是树上开满的团花,又或者,是云雾栖落在树梢,裹着花,盖着叶,密密如织,层层紧扣。
云雾团花中窸窸窣窣掉下水滴,黑如墨汁。茗兮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脚步绵软,踩踏浮云一般。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些墨黑的水滴其实是颗颗果实,落进土里便消失无踪。他的视线被光华和云花吸住,心神也跟着恍惚起来。着魔似的伸出手,接住了一颗跌落的果实。瞳孔映照出的墨色逐渐放大,原来那不是黑色,而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深渊在掌中融化、浸入,消失在肌肤的纹理间。茗兮翻了翻手掌,再找不到一丝黑色的痕迹。他困惑地抬头,更惊讶地发现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真正金碧辉煌的彩光。
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刮这抹色彩的名字,烛光刺痛了眼,亮堂得犹如白昼。
明明才是中午,怎么成了晚上?
排排的宫灯像数十个月亮聚集在一起,把金碧辉煌的殿阁照得更加锃新闪亮。
啊,这是一场夜宴。恭贺皇帝的宠妃廖氏二十岁芳辰。
廖氏无疑美得惊人,可在一众佳丽间也未见的多显眼。能独得皇帝恩宠,归功于她的嗓音格外好听,唱起曲子仿若灵鸟。
十几名婀娜少女长舒水袖,柳腰欲折,一曲《醉仙吟》舞得美轮美奂,皇帝的目光跟着其中一个少女的舞步不停移动,坐在他身旁的廖氏自然早早发现,她美目略略一抬,仪态万千的容颜不动声色,只有伺候在旁的贴身宫女看见她为生辰新做的霓裳已被放在膝头的玉指掐起了层层褶皱。
宫女见惯不怪,眉间连一抹叹息都没有。
今夜的皇宫怕是又要多出一个冤魂。
茗兮低下头不想再看,却发现觥筹交错玉盘珍馐间,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原来他也列位在席?
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身侧是一根廊柱,仰晴阁的牌匾高悬头顶。
他深深吸一口气,定神细细瞧。殿阁中列位在席的是自己没错,这是半年前的中秋夜。他记得不太清楚了,那天喝得有点醉,听小太监说后来是被搀扶回去的。
为什么喝醉?只是个生辰宴,无需高兴也不会忧愁。
他想仔细审视坐在席上的自己,往前倚靠在柱子上。
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醉意,身旁的小太监有意提醒却被他忽视了。
茗兮完全想不起缘由,环顾四周,但见莺歌燕语,众嫔妃笑语不断,兴高采烈,连皇帝也难得一见地放松了肩膀,撑起一只手肘略略失了威仪。
园子里的名花精心培植,美则美矣,却不如野花清香怡馨,憨态可掬。
皇帝的目光停得久了些,余光瞥见了身旁美人微冷的眉色,于是缓缓将目光移去远处的末席。
茗兮胸口一滞。
皇帝看见了醉酒的他。
他是真的醉了,所以没能发现皇帝在审视他的失意失态。他在皇帝的脸上细细搜寻,并没有一丝一毫需要警惕的情绪。
茗兮略略放下心。
皇帝的眼神没变,继而转向别处。
茗兮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不由自主地在衣角擦拭。
为什么失意,他想不起来,左不过是遭人编排。今天这样的日子,皇亲国戚太多,权势纠结显现,越发衬得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
谁都知道皇帝恢复他家身份不过是还份人情顺便给自己博个好名声罢了。
他不想再看眼前的歌舞升平,刚要转身的刹那,却和皇帝望向殿外的目光相遇了。
那目光里没有威严,也没有责怪,只是一点点烦躁的不耐烦。
于是宫人们立刻有了行动。
两个小太监悄悄扶起他从殿侧退了出去。
歌舞不曾停下一瞬,酒杯换了又换,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席。无需注意。
茗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去看仰晴阁的牌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落花蹊的那块石碑。
哪里都需要一个名字,用来告诉世人此地为何处。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是尊贵的,是属于仰晴阁的,只是暂时住进了落花蹊。
皇帝的一份诏书就可以为他正名。
他错了。诏书是不够的,尊贵卑贱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