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域的下雨天还真多啊!”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发呆的五目子没精打采地抱怨,“这都三天了,有完没完?”
容平笔锋微凝,“逑”的最后一笔便运错了力,写出来很是突兀。
“昨天是‘雨水’,当然要下雨啦。小五你要多读点书。”白锦绵仔仔细细磨墨,撩开一缕滑下额头的碎发。
“去去去,你都在土里睡了一千年,你读书哪里多了?”
“至少比你这个连‘关雎’都不会背的人强,活该罚你抄书!”白锦绵吸吸鼻子,“像我这样的草植,生来知晓天气,根本不需要死记硬背的。”
五目子面红耳赤瞪大眼睛反驳:“我不是土里生的所以不晓得天气,我也不是不辨男女的草木,我这个大男人背那些个小儿女的情诗算个什么事?我心向大道心无浮尘,只有你这样六根不净的老妖才想那些个儿龌蹉事!”
“你胡说!谁说我想什么龌蹉事了?再说既然师尊让我们背可见有助于修行,哪个敢说龌蹉了?”白锦绵指着小五的鼻子叫嚷,忘记自己手里还拿着石墨,墨汁“啪塔啪塔”滴在容平刚临好的字帖上,毁了她辛苦半日才抄好的十首诗。
五目子刚要分辨,容平举起手一人一下,挨个儿往他俩脑门上重重拍去。
“哎呦!”两人齐齐叫痛。
容平一把撕碎了字帖,脸色铁青,“今天的晚饭又不想吃了?”
此言一出,少年们立刻噤声。
“废话少说,继续背!”容平重新拿一叠纸,深呼口气转动下酸痛的手腕,冷冷地看着笔架上的毛笔,的确比她见过的任何兵器都要可怕。
自从方云浦来了之后,每日给山庄里的病人熬药、施针,从鸡叫忙到鬼叫,除了无时轩里的叶柔秀,其余人的身体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古阳行动自如也不再捧着胸口扮西施,魔生和茗兮原本就看不出有什么病痛,这几日明显胃口大增。最让人吃惊的是与风道人,不仅先前的内伤恢复如初,还精神百倍地嫌弃山庄里日子无聊,要亲自指点小五小白练功,还要求容平和他过招比试。容平在地府里也和鬼差们小打小闹,但因天赋过强又缺乏控制力,娘亲不允许她和别人一对一比试,一般都是三五个人打她一个。鬼差们因害怕激怒她本性从未施展过全力比试,只当陪她玩过家家了。所以容平从不知道自己的实力到底如何。与风道人和她比试,并不尽力,只在招式上步步牵引,让她自个儿领悟不足。五目子和白锦绵的进步也很快,与风道人让他们三个对练,自己乐呵呵地坐在一旁和魔生说笑喝茶。昨天不知怎么,本来比试地好端端的,与风道人突然要他们停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挨个儿点名让他们背诵。
容平会得最多,应答如流。
白锦绵看起来像是睡了一辈子倒也能说对一半。
唯有五目子两眼一抹黑,全然不会。
与风道人便给五目子加了功课,每天要背会一首诗。
本来也就如此,不想魔生笑眯眯地在与风道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与风道人取来笔墨让他们写字。这下三人都泄了气。细看之下,倒是五目子的字还端正些,至少看得出写的是什么。容平的字张牙舞爪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白锦绵更厉害,除了圆圈和方块就画不出像样的形状了。于是,三人又另外加了功课,每日练字一百,写不完,没饭吃。倒也没有要他们挨饿的意思,会给几个馒头充饥,只是享用不了容平的珍馐美食罢了。
前天开始下雨,绵绵密密,粘腻潮湿。昨日雨也没停,叫人惆怅。小五精力不济,捱到晚饭也没写完五十个字,诗也背得疙疙瘩瘩,只得啃着馒头继续。今早晨起眼圈漆黑,只是他肤色本黑,所以看不出差别。上午雨势渐大,又不能伸开拳脚好好比试,下午又要坐在这一方小小凉亭里奋笔疾书,心情不是一般的烦闷。
容平提起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练字。距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她得抓紧。她倒是不在乎有没有饭吃,只是被老师罚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白锦绵擦干净手指上沾到的墨汁,重重叹气。他睡了一千年,半梦半醒间耳朵和脑子还能活动活动,其他都退化成根须吸收养分了,哪里还记得笔长什么样子呢?
五目子支着腮帮发呆,哪里的老爷子都是一个样,牙青爷爷也总是逼着他练字,他总是想方设法偷懒。目光随风雨飘荡,晃了几晃落在远处经过的人影上。
“他今天也去了。”他轻轻说。
容平和白锦绵专注在笔尖的移动上,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与风道人说,跟叶柔秀的剑比起来,他和容平只能算是在耍剑。他不服气,真想亲眼看看她的剑术。他的目光停在古阳腰间,他明明不会用剑,为什么还每日带着剑呢?而且还是把砍不死人的木剑。
“快写吧,真不想吃饭了?”白锦绵用手肘捅捅他。
五目子耸耸肩,他从小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有没有山珍海味下饭并不要紧,他只是不想丢脸,怎么也要比小白多写几个字才行。
雨丝毫不见要停歇的意思。
凉亭顶上的缝隙,颤巍巍地冒出一点嫩色,连绵几日的雨水终于得到它期望的回报,于是更欢快地把春天已经来临的讯息洒向院子里每个角落。
小径上的青苔长得更厚实了些,踩上去不再担心湿滑反而柔软舒适。古阳抬头看着即使被竹林阻挡也要奋力挤进来的风雨,觉得那些风雨都吹进了自己心里,凉凉的快意,又黏糊糊的恼人。
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雨,草原的雨短暂而暴烈,落花蹊的雨刚下就停住。
眼前的雨,拉拉扯扯似断非断,缠缠绵绵好似女子的愁绪。
还未推门,已闻到香味,药香。方云浦在的地方就有草药味。他住在这里,此处的草药味自然最浓。这个时辰是方云浦和他商量好的,他去煎药,好了便和晚饭一起端来,正好到了给叶柔秀施针的时辰。这段空闲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他来陪叶柔秀说说话。古阳开始有些尴尬,毕竟从那天之后每日夜里都会见面,但方云浦说白天虽然也是睡着,意识却更为清醒,有人跟她说说话会更有帮助。他实在太忙,无暇跟病人多交流,并且也对病人一无所知。
古阳叹气,他对她又何尝不是一无所知呢?于是只好问些诸如夜里看见的哪些招式不甚理解,如何练习进步较快之类的问题,然后报备下山庄各人的每日行程,再后来就无话可说了。
刚才路过,他看见少年们在说笑,心里有了感触,找到了话头。
“你活了那么久,都去过些什么地方?四界之内喜欢哪里?如果你去过人朝,有没有见过奉神部落的草原,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不像妖域这么多雨,入秋不久就开始下雪。你在仙山住过应该见过雪,听魔生说仙山很冷,我想是不是跟草原一样冷。你在妖域长大,这里这么暖和潮湿,你能习惯那里的冬天吗?”
叶柔秀毫无血色的脸苍白而透明,两道细长的秀眉微微蹙起。
古阳看见她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珠。
她对这话题有反应,却并不是因为喜欢这话题。
方云浦叮嘱过他要说些快乐的事。
古阳摇头,他哪里知道什么快乐的事。
“你的剑真的很美,跟金将军的刀一样,总落在最该落下的地方。看你练剑是件很快乐的事。”
叶柔秀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一下。
“我很想学可是很难,你的境界太高了,我只能看懂一点点。”
“其实比起在梦里,我更想在现实里看你练剑,那一天你在魔都挥出的剑,灿烂得像草原的春天,落花蹊的雨天。金将军的刀血腥凝重,可你的剑非常干净。让人一见就喜欢,难以忘怀。”
黄昏,烛火未明。下雨,日光羸弱。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病弱的容颜,目光流淌出心里膨胀已久的记挂。
手在棉被上犹疑几下,没能忍住那一点儿痛痒,于是缓缓覆上那只冰冷的手背,像握着一捧春天的残雪,怕它消融,丝毫不敢用力。
叶柔秀的手瑟缩一下,仿佛被他掌心的温度灼痛。
古阳没有放开。
“他也是个很冷的人,对吗?”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轻若蚊蝇。
尽管知道叶柔秀不可能睁眼瞪他,仍是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床幔。
“比仙山还冷?”只有他自己知道话是想这么说的,发出来的声音听上去只是一句呻吟。
他立刻摇头,收回手。
魔生没有把故事说完,他一贯是这样的作风。
他只能自己猜,但他觉得自己猜得不会错太多,因为那个人还在山巅,她却跌入尘泥。
久久的凝望,直至暮色褪去,只剩黑暗。
古阳起身准备点灯。
“剑是要练的,光看可学不会。”
清冷中听得出明显的虚弱。
古阳惊愕地转头,却只有黑暗陪伴左右。静寂无声。
莫非是错觉?
他呆呆地伫立良久才离开床边,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火折子。
耳边的声音仿佛从天际落下,沉沉地揣进心底。
火苗把站着的人的身影长长拉扯,漫漫长夜还在路上顾盼迟疑。
门“吱嘎”一声打开,方云浦刚要开口,被空气中漂浮的情绪轻轻击中,古阳脸上有一道亮利的光线。
“发生什么事了?”方云浦放下药箱和食盒,大夫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不同寻常事发生。
古阳僵硬如石膏的面容微微起伏:“她……说话了,就在刚才。”
方云浦算一算日子,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坐下来给自己倒茶。
这人真是个呆子,每日来了不吃不喝也不知道给自己烧壶热水。
杯子是冷的,水更冷,方云浦皱着眉啜了一口说:“我说你呀,真是块木头,木头当久了,真要把自己当柴烧了不成?”
古阳讪讪不知所措。
他走到床边仔细审视叶柔秀的脸并为之搭脉。
“你怎么不问她说了什么?”
“大夫只管治病,不管他人私隐。”方云浦微微挑眉,“不过嘛,据我对这位病患非常有限的了解,我想她说的,多半也是跟修行相关的事。”
“她现在的意识并不完全由她自己控制,到了梦里更是如此,你要小心。”
“那只是梦。”
“就因为是梦,才更要小心。”方云浦为她盖上被子,“你只道是因为那根发针的缘故入梦,有没有想过那究竟是谁的梦境?”
古阳一怔。
“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把她拉进了我的梦里?”
方云浦摇头:“我没这么说,我不能确定。”
“即便是我的,我也不会害她。”
方云浦打开食盒,一一取出饭食和汤药。
“那是自然,我没那么说。”
古阳一边琢磨他话里的意思,一边吃饭,佳肴入口,味同嚼蜡。
方云浦细细看今日的诊病记录,一边瞟他几眼。
分明担心,却还要藏,又坚决不问,除了汇报每日夜里的见闻外没有一句有关叶柔秀病情的询问。
思及至此,他点点头,或许不是故意不问,只是已经决定相信。
古阳饭毕,端过汤药。凉的刚刚好。
方云浦接过,心中暗道:呆子……
叶柔秀并不能全部喝下,喂进一半已算很好。
方云浦擦去她嘴角的药渍:“接下来的一个月最难熬,皮肉易生,筋骨难续。只有长出新骨,续合断筋,才算是有了希望。”
“很痛?”
“抽芽,势必破土,长便不痛,长不出锥心蚀骨。”
“我……”
“多陪陪她。”
古阳沉默。
“梦境也不是随心所欲的,要是拿剑没有拿刀顺手,也不必勉强为之。”
“不是说不能动武?”
方云浦微微一笑:“大夫知道世上有奇迹这件事,也经常希望这件事情多多发生。但大夫不能拿病患的命去赌奇迹会不会发生,而是要做最稳妥的选择。遗憾的是大夫并不能替病患做选择。”
古阳听懂了,他不由自主的握住剑柄。
渡湖不难,只是不敢肯定去了对岸能学成多少。
叶柔秀的剑,鼓舞心神,却高远幽深,绝难抵达。
“我有长剑,何惧苍穹!”
在冲入杀气凛然的旋涡时,他心中一晃而过的是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他看见叶柔秀挥剑后陡然窜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捋神不过一瞬,他想握住的不仅仅是一把好刀。为此,他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他的目光在叶柔秀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离开,接下来方云浦会给她施针,他不想看见那片历久弥新的伤痕。
邀风阁在最北,因山石环绕夜里多风,听起来颇有些鬼哭森然的感觉。
古阳叩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应答,他略想想,彷徨片刻,有了着落。沿着一旁的石阶向上穿过石洞,再往上三十余级,见一小亭。此处是院落最高地,只见池水粼粼发亮,一遍又一遍细细洗涤星月的光辉。仰头循去,细雨暂歇,月色朦胧,春色微微熏染暗夜,余寒尚存,却已不似隆冬的萧绝。
“你怎么来了,这里风景普通哪里比得上美人无双?”
魔生坐在石桌边,怀里揣了个酒瓶。
“我来找你。”古阳径自坐下。
魔生将酒瓶递给他,古阳摇头。
“我现在只想喝酒。”魔生眯眼笑。
“我想请你给我讲一讲过去的事。”
池水随风起皱,月光星辉跟着折叠,亭里的光线黯淡了。
“过去有什么事?”
“过去所有的事。”古阳看着他的眼睛。
“过去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魔生起身靠在柱子上,避开古阳炯炯发亮的目光。
“你说的只是关于龙鱼和我的事,过去不是只有我和它,还有许多人许多事。”
魔生沉默了一阵,抿一口酒:“既跟你无关,为何要知道。”
“知道了别人,才能明白自己。”
“你不是一向都很明白自己?树都承认你的表里如一,所以赠剑于你,你应该也想到了,木剑即它真身的一部分。他知你命中主水,此水非常,且你并不介意分享他人,故而借你的命来养他的命。”
古阳抽出木剑平放于桌上,伸手摩挲剑身:“总以为你这样的出家人能够看得明白些,没想到比我这样的凡人更多妄言。”
魔生不语。
古阳不看也知道他不辨悲喜的眼里此时一定风月成霜。
“魔生,我是个懦弱的人,我所有的明白不过是看清了自己的懦弱。留着这把剑贴身带着只是因为它是一把剑,而我需要一把剑。过去我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反正我活不过二十五岁。可即便那样,我还是跟着金将军习刀,哪怕一生都没有机会用上。那个暴风雪的晚上,我缺的就只是一把刀。我不想依傍他人,一次的依傍要付出终生受制于人的代价。我想要的只是一把刀,或者一把剑,或者随便什么。你一开始不救我是对的,不是我不想,我只是缺了一个以命相博的机会。”
古阳停下来喘气。
魔生的酒瓶滚落于地,残酒拖出一道长长的印记。
他眼里星月不见,悲哀无以复加。
“你觉得你错了,又怕不救更错。可你对我本不存在亏不亏欠,就算你见死不救也并非有负于我。没有刀,不是你的错,因为没有刀,我选择了那样,也不是你的错。从头至尾,我也罢,龙鱼也罢,本就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事。李光罅想做的,和你想做的,也无须是相同的一件事。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说服我协助我解封龙鱼是你的责任呢?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些,所有的事,而决定应当由我来做。魔生,如果你不把那个重担完全交给我来背负,我就无法真正知道那个担子的重量,也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夜风重重刮起,深深往里推进,入睡还不到时辰,酒醉徒留清醒。
魔生凝视古阳良久。少年早已长大,光阴雕琢容貌,岁月折磨性情。可他的心依旧这般犀利,任何剑鞘都遮不住这把剑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