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得避开锋芒:“她还好吗?”
古阳懂他意思,他不否认他受到了方云浦和叶柔秀的影响才会在此时说了这么多话,只是他没有想好如何表达,于是缄口不语。
魔生这次没有误会,就在刚才他发现了自己对古阳并非如自己认为的那般了解。“以前的事,真要说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忘记的比记得的要多。”
古阳指指地下:“就从这里说起如何?莛葳山庄。”
“故事太长,夜里风冷。”
古阳点头,“来日方长。”
魔生一愣。
古阳咳嗽一声:“早点歇息。”
魔生明白了。
他看着古阳走远的背影,想着方云浦对他说的话。
意识产生共鸣是一件很难的事,而且还很危险。若只是借由发针牵引古阳进入叶柔秀的梦境,倒也不算问题。但就方云浦的诊断,反倒是古阳借由发针将叶柔秀拉进自己梦境的可能性更大些。对于一个未曾修行过的凡人来说,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为何能做到方云浦想不出原因。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古阳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对于陷入意识深渊难以自拔的叶柔秀来说,意识的陪伴会让她更有醒过来的希望,所以方云浦并不想停止这样的冒险。
魔生喃喃自语:“我知道为什么。”
不生河里的那条披帛。是那条披帛把古阳拉进了叶柔秀所在的不生不死地。
任何布料在水中浸泡两百年都不可能完好如初,更何况那是不生河。那条披帛是叶柔秀被林长仙重伤后逃往魔都途中掉落的,在危难之际将自己的一缕意识寄予其上,这是修为高深者在遇难时的习惯性行为。这缕意识抓住了古阳,然后一直隐没在他心神深处。发针尚有可能取出,融入神魂的这道意识却难以根除。
魔生困惑的是,叶柔秀的意识为什么会选择古阳呢?只是碰巧吗?那日在不生河边有他还有茗兮。两百年里,途径不生河的人虽不多但也并非寥寥无几。或者是因为龙鱼的缘故?似乎不太可能。
长风回旋,星月无言。
佛祖对他说过,他的自由就是他的牢笼。这么长久的光阴,他至今没把这句话参悟。
将近三更,屋里灯火未熄。
少年们还在为明日要交的功课奋笔疾书。这一日,与风师尊夸奖了白锦绵进步神速,已经背完了半部诗经,相比之下,五目子依然处于鸿蒙未开混沌不齐的状态。与风道人问他,为何在仙山时疲懒至此?牙青老人想必也教导过他不少学识,竟半点没留痕迹。五目子回答,自己一贯只在修行上用心,其他的都是敷衍了事。
“背会了一本诗经也不能增加丝毫修为,为何要背?只要能读会写不也够了?”五目子辩驳。
与风道人拿起他抄写的诗篇,摇头捋须:“你以为修行只需要用到身体吗?修行至高处,学识和悟性一样重要。”
五目子不服气:“我脑子不笨,悟性也不差!”
与风道人笑道:“只了解自己的人无法得道,只明白自身的人无法悟道。道在万物,万物皆可道。要知晓万物,就要先学习万物。”
五目子依然不明白,他执拗地咕哝:“学习万物又和背诗有什么关系了?万物本就不在生涩拗口的字眼里,也不在非黑即白的纸墨间。”
白锦绵和容平在一旁认真听着,等五目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白锦绵轻轻“呀”了一声似有所得。容平拿起自己抄录的诗词,喃喃吟诵。重复几遍之后,忽然抬头把抄本递到五目子眼前,笃定道:“万物在这里面呢!”
五目子犹在梦中不得其法困惑地看着她。
白锦绵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他轻轻劝慰:“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小五,你再抄个五十遍就会明白容平姐的意思了。”
五目子大为光火,冲着两人吼道:“就算再抄上一百遍,我也搞不懂这些东西的意思!”他一把甩开容平的抄本,奔出门去。
白锦绵尴尬地看着与风道人:“师尊,他只是还没开窍,等明白过来就不会这样了。您可别生他的气。”
与风道人笑着摆手:“无妨无妨,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然后他又拿起容平的抄本:“容平姑娘的字,写得端正了,只是少些风味。不过不着急,万物都有缺憾,十分完美并不一定最好。”
容平点头:“致知在格物,格物的结果却并非唯一。”
与风道人大喜:“悟得即悟得,谁也抢不走。”
白锦绵对容平说的话似懂非懂,但甚觉新奇。晚饭后便又去找容平参详,容平也解释不清,只说当时脱口而出未及深思,回想起来,自己也有些疑惑未解。他们将笔墨书本送去五目子房里,五目子嘴上不肯服软,手里还是摊开本子抄录起来,三人索性一起抄诗背诵,准备明日的功课。
不知不觉夜深许久,白锦绵小声道:“容平姐,我饿了,还有没有吃的?”
容平伸手往腰上一摸,空空如也,荷包沐浴后随衣服换下未曾带来。
“厨房里有晚饭剩下的鱼汤,我给你下碗面。”
“你会做饭?”白锦绵问,这些日子的三餐都是看容平从荷包里取出现成的。
“在家时会帮着娘亲一起做,出门之后多有不便就靠荷包解决了。今日师尊钓来了鱼就现杀做了,许久没下厨,味道可还过得去?”
“难怪师尊晚饭时对着鱼汤赞不绝口,敢情是在自卖自夸啊!这里的鱼硕大鲜肥,没想到你厨艺了得。”五目子说。
容平起身:“稍等会儿,吃完你们也该睡了。”
白锦绵抬头看见五目子鼻尖上一点墨汁哈哈大笑。五目子推开纸笔,站起来大大地伸个懒腰。
容平穿过长廊,路过几间屋子皆是黑黢黢的,想来大伙儿都已歇下。厨房在山庄的东面,每日三次熬药已经将那里熏成个大药罐寻味而去就是。
容平喜欢下厨,并不觉得繁琐,鱼汤鲜美的香味暂时遮盖了浓烈的药草气。
面条入滚水,自有一股谷物的温馨滋味。
“哟!”
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容平手里的筷子抖了一抖。
“抱歉,吓着你了。我闻着香味过来,能否多下一碗?”
茗兮又披上了狐裘,手里握着根细长的短棍。棍子上凿开好些个孔,容平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这东西的名字。
“不够吃?”茗兮见她发愣,便问。
容平将面条放入汤中,“面条有,汤水不够,我再热一些。你且等一等。”
茗兮往厨房里走寻个灶台对面的长凳坐下:“不急不急。你这是给谁做的?”
“小五和小白的,他们还在读书。”
茗兮知道与风道人在给他们三人上课,也看见过他们练字:“功课这么难要读到现在?”
容平回答:“也不是很难,但不懂的地方也不少。”
“你的功课想必不会差。”茗兮见过她的字,已经像模像样。
“比不上小五和小白。小白有天赋,小五有主见。我只想把字练得好看些。”
“你进步很多。”他指的是与在落花蹊初遇时比起来。
“还不够,差得远。”容平灭了炉火,“你是在这儿吃还是回房吃?”
茗兮看看灶台上的食笼,看来她要给少年们送去。
“我在这里吃。”他望一眼容平被炉火熨热的脸颊,“你自己的呢?”
容平摇头:“我最近有些胖了,要少吃些。”
她拎起食笼,顿了顿又转过身,盯着茗兮搁在凳子上的东西瞧。
茗兮拿起筷子,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目光,略皱一皱眉道:“这是箫。”
容平想想道:“在路上见过几次,不知道名字,声音很好听。”
“地府里面没有人会吹箫吗?”
容平迟疑了下才说:“地府不能兴歌乐。”
“那……很清静。”茗兮很快吃完了半碗。
“我在屋里找到了这管箫,古阳屋里头还摆着一张琴,其他人的屋子我没细看。想来这山庄的主人倒是挺爱附庸风雅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妖精。”
刚挑起的面条滑落在桌上,茗兮心里一凉:“我不是那个意思。”
汤碗里冒出的热气在烛光中袅袅如烟,容平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只是没想到妖域里也有这些,并不是看不起他们。而且,你知道,说起来我也和他们没什么分别。”
狐裘上的绒毛微微飘动,半敞开的窗子外完全看不见风景,只剩漆黑一片。
“你会吹吗?”容平问。
茗兮点头。
“我想听听。”
茗兮微笑:“等白天的时候吹比较好。”
容平迈开两步,又回头:“你怎么还不睡?”
茗兮模棱两可地说:“今晚还有事。”
容平没再追问,提上食笼走向迂回的长廊。朗月星稀,沉夜静谧,她留心听着,院落各处悄然无声。夜风吹散了沾染在衣裙上的鱼汤味,心里却凉凉地晃荡出一丝莫名的悸动。
吃饱了自然犯困,五目子和白锦绵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再不动弹。到底是少年人,不消一刻便已入梦。容平为他们盖上被子,又略略收拾下桌子,掩门而出。
以前,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的,心中无事躺倒便睡。要是累极了,没有床也能睡。在落花蹊的第一个晚上即便茗兮就在身旁她也趴在桌上照睡不误。娘亲说,人越长大就越难好睡,烦心事多便整夜难眠。自从与风道人教他们学识,她有时也会因为担心明日课上答不出问题而睡不着,睡不着之后才知道原来夜晚漫长得叫人痛恨。
她细想一想,确定明天的功课都已准备妥贴,可还感觉不到睡意。来回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突然恍悟不想睡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茗兮适才说的话。
心念一转,她走出长廊往池塘奔去。
池塘并不宽广,跃过兰草,在池中心轻轻一点,稍借风力便能落于对岸了。
兰草被她的衣裙拂到,弯下细嫩躯干。
月色淡淡,池水微皱,好似一段摇晃的乐曲。
不出所料,窗格上映出一抹人影。
竹叶摩挲像摇曳在门窗上的一场美梦。
她轻轻叩门,人影缓缓走来。
狐裘还披在身上,阴影里的俊脸满是愕然。
容平往屋里张望,帐幔没有放下,可见是早有约定。
茗兮循着她的目光往屋里看一眼,犹豫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容平没动,她未解世事并不懂何为男女之防,只是觉得自己和古阳算不上亲熟,或许不该深夜打搅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茗兮低声说:“他说今晚可能有些危险。”
容平眨眨眼,随他走了进去。
“他让我及时叫醒他。可我,没有十分的把握。”茗兮苦笑,“你不觉得应该让魔生或者方云浦来较为妥当吗?”
容平在他对面坐下。
“也许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
容平觉得很难表达,只能重复:“现在的样子。”
茗兮转头仔细看看古阳,他脸色很差,浑身哆嗦,不时抽搐一下,衣襟已经湿了半边。茗兮觉得自己连叫醒他都不一定做得到。
容平见他忧心忡忡,便宽慰道:“他只是让你叫醒他,不一定那么危险。”
她顿了顿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说清楚,便又尽力补上一句:“你是他最亲的人,就算真的很危险,比起他们,他更愿意让你看见他最坏的样子。”
茗兮皱眉:“我们长久未见很是生分,互相之间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
“这是你自己想的,也许在他心里并不觉得。”容平认真地看着他说。
火光照在她脸上,红彤彤像个苹果。
“你们的故事,只有你们最懂。”容平支起下颚。
正当气氛变得古怪时,古阳咳嗽了一声。
茗兮慌忙跑到床边,以为他要醒来了。其实没醒,古阳喘息加重,汗如雨下,全身震颤,深陷梦境无法自拔。
容平递上一块手帕,示意茗兮帮他擦拭。
详细的情况古阳没说,他固然不肯告诉旁人。茗兮想着定是古阳要在梦境中做些什么才会让他帮忙叫醒自己。
他的目光移到古阳枕边的木剑上。
那天看见的不是幻象,而是心底的记忆。那是棵寂寞的树,它想看见别人的寂寞。这把木剑从那天起就出现在古阳身上,他没有解释,大家也都不问。正因为不问,古阳更没有机会解释。容平说的没错,他们的故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和古阳相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很想问古阳,那晚站在穆王府的大门前,他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在心里揣度过无数次后,他知道其实答案早就在搁在那里了,他只是想求证。古阳当时,手里没拿,身上没有,可心里,却有一把和自己揣在衣襟里一模一样的匕首。漫天的烟火华光里,古阳夺下了他的匕首,然而,在之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里,却始终没人去夺下古阳心里的匕首。
送这把剑给古阳的人,一定是看见了他心里任由岁月埋藏越来越难抽出的匕首。
发针,匕首,这般锋利的东西都没能穿透你的内心,你的心该是何等寂寥?
茗兮眼眶泛红,幸好容平不懂得他此时的表情。
容平浸湿了帕子,拧干后递给他,又取来一件干净衣衫让他给古阳换上。
古阳全身紧绷,肌肉僵硬,忽冷忽热,握紧的拳头怎么也掰不开。
茗兮推他,拍他,掐他,都无济于事。可容平却说,古阳的脸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了。
茗兮守在床沿不敢离开,生怕一个分神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
容平探一探古阳的鼻息:“呼吸平稳,汗出得少了。”
茗兮不信,用力握住古阳攥紧的拳头。
逃出穆府的时候,娘亲塞给他一把匕首防身。六岁的他觉得那把小刀沉重如山。之后的几年颠沛流离,他一直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可离开落花蹊时,他把它留在了那里。入宫后的每一天他都在为这个决定后悔,同时又暗暗庆幸,有时候,做与不做,只是一把刀的距离。
他望向木剑,在幽暗的烛光里依然可以看出这把剑与众不同的光泽,似是光滑的表面密密地缝着无数纹理,岁月抚摸过千万次的痕迹。古阳害怕金将军的长刀,连刀法也不尽学改了大半。金将军也害怕自己的长刀,但握刀已如握命,他无法放下。古阳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无法放下,索性从不拿起。
这把木剑,看着不似利器,古阳敢于将其日日携带,一定是想通了一些事。或者,决定改变一些事。又或者,仅仅是物伤其类的同情?
油灯终于燃尽,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屋里顿时被黑暗吞没。
容平靠在床边睡着了,茗兮将狐裘披在她身上。
夜剩下不多,黎明却还早得很。
茗兮听着古阳平稳的呼吸声,终于相信他没有生命危险适才的梦魇已经消失。
他闭上眼睛。
木剑莹莹浮出一层柔光,像粼粼水波轻轻晃动。
很久未曾品尝到如此清澈的泉水,每一条枯寂的纹理都舒展成丰沛的溪渠。
它懂得水的寂寞,那尾困于深渊之下的神兽,它和它一样,都在苦等一个真正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