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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阵雨

我是一条狗,也会是一头牛、一只驴,唯独不是人们口中的人。我苏醒在冷雨积塌睫毛形成的黛色里,在血与剑的方寸之间,拥有了第三个名字——骄子。

主人蒋岸的剑在浑浊的光影里展露出和我的獠牙一般锋利的芒,我舔了舔嘴角的肉渣,低吼出兴奋劲。对面有许多朦胧的嘈杂声,密密麻麻如雨织成罗网,怎么也抵挡不住肃杀的剑气和奔腾的刀刃相撞,电光石火之间,轻微的轰鸣,那略有些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平息了一切。雨渐渐小了,蒋岸从血污中捞出金条,将其举起,金子在阴雨之下,辉煌如新日,我停止撕咬逐渐冷硬的尸体,向它狂嗥,为沾染血气而变得“鲜美”的色泽,为把蒋岸迷魂夺魄的欲望。

很快他收起武器,朝湖泊飞奔而去,一头扎进那浮于表面的墨云,我跟随他蹿腾沉浮,伸出暗红色的舌头抖动,游到岸后约莫跑了半刻,我看见蒋岸的浸水衣衫变轻盈了许多。这是他加入滂山寨的第二次劫镖,第一次还有佛门柱和花舌子与他同行,过不久他便主动请求单走劫镖,大当家的没答应也没拒绝,他自个儿便探了走镖路线。

蒋岸从前是个镖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入伙了土匪。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他领着一伙人把我的原主人给杀了,我哆哆嗦嗦缩在原主人的颈窝里呜咽不已,他轻笑一声道:“劣狗,吃了败阳气。”后面我跟随他吃好喝好,三年后养成了浑身的戾气,蒋岸看见我凶神恶煞的模样就总露出满意的笑,他不知道我只是模仿他,他活得比我更像一只狗。

直到一日,他接到了个大生意,护肉镖,轿子里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她没有说任何话,我在她马车跟前打转时没闻到人气,怀疑蒋岸被耍,嗷嗷了几声,他却不理会。到了湘河,他准备跟接头的水镖交接。几个黑衣镖师从船篷里涌出来,蒋岸瞬间察觉到不对,在拔出利剑的顷刻间胸口中了飞刀,他大嚎一声我才反应过来,扑去向那些涌现的刀刃狂吠,无数刀光剑影似纷飞的梨花喷洒进我的眼眸,我和蒋岸左右躲闪未有片刻喘息,我看他嘴唇抖动着露出渗血的板牙。

一个穿着草鞋、衣衫褴褛且袒露胸脯的男人不知何时立在桅杆上,背着烈阳浑身盈满晦暗的光圈,手搓三颗弹丸。

“活命的机会有两个。一,跪地求饶把人送我,二,入伙滂山寨。”

蒋岸没说一句话飞身跳上船一剑砍断桅杆,男人爆发出哈哈大笑,落地后徒手同蒋岸打斗起来,四周的人默声伫立、状若草木。我想跑过去帮蒋岸,一支缨枪横陈在我面前,一寸长一寸强,我呲牙收起了自己的爪子。

“哇呀呀呀!”

我被蒋岸凄厉的叫喊震得身躯发抖,努力想看船后的血腥气息从何而来,却只是左右扑腾、不知所措。很快,一坨暗红色的肉虫裹着残破的衣料蠕动出现,我愣了一下,熟悉的血气叫嚣般冲入鼻子后随即反应过来,那是蒋岸被扒了皮的腿。他跪着爬出来,像当初的我一样匍匐在木桩边,听到他呜咽着向男人叩头,我没了任何情绪。

“回去跟你的大镖头说,很感谢他不知死活联和官兵把魔鸠寨端了,这是一份小小的回礼。”男人说完一脚把蒋岸踹下河,又爆发出笑声,在这极尽疯狂的笑声里,乌泱泱的人群迅速缩回船舱,跟着摇摆的船儿慢慢消失在光芒万丈中。

我咬着衣领把蒋岸拖出河水后,他睁着眼睛直愣愣盯着太阳,要不是看到他眨了一下眼,我会以为他死了。突然他爬起来,不顾淌血的身体,一步一个血印走到轿子前,其余护镖的人不是被杀了就是跑了,这轿子里的人始终一言不发,我扭头疑惑地看着红色的轿帘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红色人影。

蒋岸又喊了一声“啊!”

这一声比刚才的叫声多了几分愤怒,我想起炸开锅的火焰。他再度拔剑,一剑斩破轿门,再一剑斩塌轿顶,又一剑斩裂轿厢,绮丽的面容随着红纱的款款落幕慢慢交予光明,安详的眼睑和不喜不悲的红唇如此慷慨地献给天地。蒋岸看到后停止了叫喊,驼着背粗喘着气,直到一只苍蝇飞到那女子光洁的额头上,他看到后僵硬地伸手过去,苍蝇敏锐地飞走了,他立刻停住向前伸的手,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把剑刺入女子的腹中。女子还是那般安详,只是轻轻歪着头,任由一边脸颊沾染木屑,在欲倾的轿厢里轻轻依偎着随微风飘动的红帘。

蒋岸走了,没有呼唤我,没有带走那把立在女子身上的宝剑。

我们飞奔回滂山寨,寨子门口的水香急匆匆跑过来,跑姿很像我的同类,他虽然急切,却没有表现出慌张,甚至不喘一口气,镇定对蒋岸说:“你回来了,插千的估计也快回来了。”

蒋岸是个很敏锐的人,见他黑眉一拧,我便知道出了事。

“寨子今个儿有点反常。”他说。

“对。”放哨的水香沉声道,“您快进去看看吧,大当家的死了,里头这会儿估计热闹得紧。”

蒋岸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进到总堂,几乎所有匪首都在,气氛凝重。

二当家张锭坐在次座上神情忧虑,见蒋岸带着我进来,眉头稍展,立即起身道:“蒋大哥,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顺利。”

“好。可是……大当家的出事了。”

“谁动的手?”蒋岸问得直接。

“不好说。”张锭抛给他一块飞镖,“此人和老大一样善用暗器,竟是一招毙命,直穿心脏,功夫的力道和速度远在大哥之上,只是这飞镖上的蜘蛛图样,倒是没见过。”

蒋岸细看闪着银光的飞镖,瞳孔收缩放大,很快垂下手,盯着地面说:“李子欢。”

张锭立马走过来问:“你居然认识?李子欢是何人?”

“曾经绯龙镖局的第一武师,原本萧技胜想让他做新一任总镖头,却因为一些事闹翻了,李子欢很快离开镖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轮到顾恩做这个位置。”

“原来是你的大师兄。”张锭语气放重。

蒋岸只是强调:“早就不是了。”

“这李子欢既然消失多年,为何突然袭击老大?”坐在一旁听的五当家孟越问。

蒋岸摇头,说:“我只知道他曾经嗜钱如命,除非重金请他,则不会轻易接镖,更不会因为一点小钱伤人。”

“你的意思是,他是收了巨款盯上了大当家,幕后有买家?”

“极有可能,他不喜欢打架杀人,却爱财如命,任谁挡他财路,都别想活着。”

“付得起这样的巨款,唯有那些富甲一方的家族。”

“雪城叶拉氏。”蒋岸忽然道,说完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张锭一惊,说:“莫非叶拉氏知道你现在在滂山寨?”

“我不确定。”

张锭摇头叹气,郑重说:“若真是如此这是你惹得麻烦,还请你自行解决,否则这罪名……”

“你凭什么现在就敢定我的罪?”蒋岸面露愠色,“叶拉家族有三当家的在,是不是一问便知。”

“三当家的身份特殊,切不可再出差错,不可送信问她。”张锭摇头说。

“不写信。”蒋岸说,“我亲自去。”

“你疯了吗?雪城可有……”

“有绯龙镖局,那又怎样?”蒋岸冷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雪城地形,如果你不放心我,大可派别人去。”

“你……”张锭伸出手指,很快又笑眼盈盈说,“我怎么会不信蒋兄,只是你曾是镖局的人,此番回雪城,还带着骄子,目标太大。”

“借此机会回去,一是为了安各位当家的心,让我名正言顺当上六当家,二是为了了结多年来的心结,杀了顾恩。”蒋岸缓缓道。

张锭拍掌笑道:“既然蒋大哥有这份心,我自然同意,我想在座的各位兄弟们也是同意的。”

“同意!”众人齐声道。

“不过……”四当家安槐开口说,“你去了之后要注意着些三当家的行事。”

“怎么说?”蒋岸困惑。

“她原是咱们首领的军师,魔鸠寨的二把手,魔鸠寨倒了之后她一直不满大当家的给她的位置是老三……”

“哎哎哎……”张锭忙打断安槐,“不必多说什么,魔鸠寨寨主跟咱们老大是拜把子兄弟,只是当初定了老大做小弟,但这不代表滂山是魔鸠寨的小弟,俏娘不过是一时间想不明白才置气罢了,这些年她一直在外埋伏,从未插手寨子里的事儿,做得很好啦。不过呢,毕竟俏娘现在是咱们的三当家了,蒋哥,若真能联系到她,你要好生听从吩咐。”

“明白。”

要我说跟着蒋岸混就是遭罪,忙活大半个月了,气都没喘顺又要跟着他连夜赶路,我一路上“哼哼”个不停,蒋岸装聋作哑。

不知是到了哪片山镇,我闻到了鲜肉的味道,兴奋起来,蒋岸却不走进人多的地方,头一偏,隐入了拥堵的大街小巷里,我只好追随他跑到一处破屋,只见他走到屋子中央,立刻盘腿打坐,我看得直发愣,心想:不是哥们儿,你还没给我肉吃呢!你不饿我饿!

很好,他无动于衷,我耷拉着耳朵趴下,这么阴冷的天气难为蒋岸挑了个怎么阴冷的破屋,我无语。

一直坐到半夜,好动的我真是快给蒋岸逼疯了,直在院子里打转,不料蒋岸忽然起身跃起,一柄长剑从我脑袋上飞过去,我头上的狗毛掉了几根,这实在是让我暴跳如雷,刚想骂他,却听到“叮”的一声,还有铁器掉落的声音,而且是两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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