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钰没有立马答他,一边往紫砂水杯内吹气,一边喝茶,接着吐了口茶叶沫后,才盖上杯盖缓缓抬起头看他。
李西北浑身一震,以为他有话要说,连忙坐直身子,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镜片下的眼睛也闪亮亮地直直盯着对方。
他现在很紧张,因为早晨从家里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今天要面临着什么。或许结果不会很好,但他还是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李西北不会自大到认为日理万机的副院长,会无聊到大清早请自己看他喝茶。
“啪——”
打火机响了,陈钰虚握住的拳头中央忽地窜起道火苗。
透过迷蒙的烟雾,李西北看见他半眯着的眼睛里,有些神色不明的味道,但依旧瞧不出情绪。
陈钰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你先坐一会,好好想想我为什么找你来。”
“陈主任,您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了,我是真的挺迷糊的。”
李西北脸上表情一滞,目光变得有些暗淡,底气不足地回应道。与此同时,他先前准备好的决心和勇气,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他没有勇气直接挑明,或者说他心中仍旧抱有幻想。
办公室内的气氛沉闷的吓人,陈钰盯着他看也不说话,一股令人紧张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李西北好似看见一头体格壮硕的蛮牛,先是用它那双铜铃将他威慑,再用它硕大的犄角将自己掀翻在地,然后开始在办公室内横冲直撞,桌上文件纸张的碎屑在天上乱飞,簌簌落下。
香烟燃了一半,陈钰这才点点头收回视线,说:“那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今天找你呢,确实有点事需要你来配合。”
李西北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醒,定神看去,眼前没有疯牛,只有张五十岁来岁,皮肤因为年龄的关系变得有些松弛的脸,上面布满线条刚硬的沟壑,此刻正狐疑地盯着自己。
陈钰眯起眼睛问:“李西北,你在笑什么?”
听见这话,李西北立马摇头否认,又说:“需要我怎么配合,您请说。”
陈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一改刚才轻松惬意的模样,整个人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他盯着李西北,说:
“有个叫刘希的患者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那个阑尾女病人,是你动的手术......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首先,我个人对你的医术和职业素养表示非常信任,接下来的话,也绝对没有刻意冒犯的意思,但事情既然发生了,院方总得处理不是?”
陈钰说话时声如洪钟,铿锵有力很具有压迫感,很难让人反驳。
李西北皱了下眉:“有印象!但这件事跟我好像没有关系。”
陈钰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
“其实,像这种情况在医院并不少见,你也参加工作有几年了,所以我希望,这件事你能以平常心去面对,不要影响接下来的工作,毕竟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嘛。”
他张了张嘴,其实很想问一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无力的被改了口。
李西北低下头,妥协道:“陈主任,我心里清楚的。”
陈钰笑了,表情变得轻松起来:“那就好,正好院里的意见也下来了。本来我还想让孙主任和你再沟通,没想到小李你觉悟这么高,不错不错,你非常不错!”
他又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医院决定让你去急诊科再锻炼锻炼,这点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陈钰这话说的轻巧,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李西北的拳头紧握,十分隐忍地保持着低头姿势。
金眼科,银外科,普普通通大内科,开着宝马的口腔科,又脏又累的妇产科,死都不去急诊科……这么一句顺口溜绝不是因为好玩,才被前辈喊出来的。
其实对于去急诊科,他并不抗拒内心的真实想法,对此没什么意见。
毕竟之前与孙正甫交谈时,他已经表明过态度,听医院安排就是,更何况那边的绩效也是李西北当前比较欠缺的。
可是眼下的情况却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他觉得若是同意,那也就间接承认是自己散布的谣言。
李西北坐在椅子上,感觉屁股下的柔软突然消失了,好似小时候夏天刚刚骑上自行车的一瞬,屁股离坐垫明明隔着很远,却依旧能体会到的那阵阵热浪,让人不愿意坐下去。
就像现在这样,他一秒钟也不愿继续在这儿逗留。
李西北后悔了。他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揽下那活,致使现在不得不被迫坐在这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陈钰见他不说话,又问:“怎么了这是?你这还是有意见啊?你也不要多想,这件事情确实是经过多方面综合考虑的,我个人觉得对你不会有坏处,反而有不少好处。”
李西北看着他,说,我要是不去呢,医院会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医院会怎么处理这事?
陈钰脸色一变,说:“集体利益高于个人,你还年轻做事要思虑清楚,服从组织安排,不要意气用事。”
“再说了,我们肯定是向着自己的同志,但是上头可不管这些。知道吧,舆论啊,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总有人得站出来不是?”
听到这里,李西北的心脏“突”地狠狠一跳,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见李西北又不答,陈钰头一低:“是吧,是这么个道理吧?其实作为院领导,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多,经历的事情少,有时候多听听我们这些老家伙唠叨也挺不错。”
李西北摇了摇头,他想说你这是在脱裤子放屁,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威胁。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原以为自己在精神上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悉数容忍眼前的蝇营狗苟;
可以无视世间上种种龌龊,坚守住最初的那一份清明,哪怕被人诟病,好似也没什么值得在意。
可是,当现实像剧本一样将他裹入其中,他才骇然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夸父逐日的勇气,同样也没有对方跨越一切阻碍的资本。
堵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江河,他禹禹独行中渐行渐远,直至被湍急江水漫过鼻梁,生出沉闷地窒息,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呐喊。
而他所有的倔犟,在这些事物面前都如同白纸;他所有的坚持,在他们面前竟形同笑话。
这一瞬,理想与现实的挣扎让他感到非常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