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上京城最大的酒楼,华楼。
顶楼最宽敞的雅间掩着门,门外垂首站在两个内监和两个小厮。
雅间里酒席已经开了过半,酒过三巡,坐在上首的男子不耐地挥了挥手,弹唱的伎子站起来冲着座上三人福了福身子,娇媚地告辞,转身离开房间带上房门。
“殿下,以你此次巡南见闻,这江南地界百姓果真是只识‘邱’姓,不识‘崔’姓了?”下垂手坐着的是安国公王密,他素来与寿王亲密,老国公上个月刚刚故去,他还在孝期,但仍偷偷地在华楼安排酒席为刚从江南海都回来的寿王接风洗尘。
寿王崔珏是当今太子的嫡亲弟弟,刚刚十八岁,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侯莫陈青狄善妒名声在外,崔文登基二十余年,后宫干净的好似秋风扫过的落叶,膝下二子三女均为皇后青狄所出。崔珏为人机敏聪慧,又是幺儿,深得青狄喜欢,此次奉旨南巡也是她替他求来的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大靖朝建立之时,海都邱氏部曲队伍庞大,颇有与北方上京对立之势。崔文无力收拢,只好用怀柔之策,将自己的族妹嫁到海都做了镇南侯邱明宗的续弦。同时,允诺将江南的税赋抽出四成给镇南侯府作为邱氏豢养自家部曲的费用,这才有了南方的稳定和大靖二十年的盛世之态。
江南本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海都更是锦绣丛中最繁盛的所在。南北风俗不同,语言有异,税赋又大量涌入了镇南侯府,因此,江南之地百姓多不以朝廷政令为然。这便是王密只识“邱”姓,不识“崔”姓说法的由来。
听了王密的问话,寿王点了点头,“江南一行,方知海都邱氏势力之庞大。”他仰头喝下一杯酒,微抬眼眸,冷冷说道,“想来,那邱怀之也真是可怜啊,堂堂的海都镇南侯府的嫡长子,被一群异母弟弟们排挤出来,有家难回,沦落在上京城,做了我那太子哥哥的一条狗。”
听到“狗”字,在座的另一个人脸上转瞬即逝了一丝不虞,“殿下,这海都邱氏真他娘的嚣张,天无二日,国无——”看了看寿王的脸色,他没往下说,“哪天我派人去海都做了他邱明宗!”
“哎!杀倒是不必。”寿王拦住了他的话,“狗儿,不过是个玩意儿。养熟了,养肥了,要咬人,让它见见血就行,否则,它会忘了谁是它的主人。”寿王若有所思,口中再次淡淡地说出“狗”字,语气中满是不屑。
“稳山,听说中丞大人这次有意让你入仕?”寿王放下酒杯,再次转头问那个人,陆定陆稳山,当朝中丞之子。
“嗨,我不打算听他老人家的,”陆稳山是上京城有名的纨绔,好勇斗狠、吃喝玩乐,满上京城,他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不自由。入朝做了官,那言官天天拿着根棍子跟在我屁股后面,看我不顺眼就捅我一下子,这谁能受得了。”
“捅”字用得传神,寿王和王密乐得抚掌大笑,端不稳酒杯。
“不入仕也好,你就继续帮我管着羽林卫,这羽林卫除了你,我还真不放心别人。”寿王敛起笑意。
羽林卫是寿王的私军,与冲锋陷阵杀敌的私军不同,羽林卫是一个组织严密、结构完整的情报组织。上至百官与妻妾的闺房私话,下至百姓田间地头庄家收成,只要寿王想知道,没有羽林卫查不到的事情。
“陆定必然肝脑涂地!”闻言,陆定正了正色,恭敬地饮干了杯中酒。
“守拙,昨儿进宫,我看到未儿跪在坤宁宫殿前,应是哪里忤逆了母后吧。”寿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盯着王密说道,“本以为老国公故去,你跟未儿能修成正果,没想到她被太子抢了去,封了良娣。”
听到未儿受罚,王密终是绷不住,神色暗淡下来,哀哀叹道,“许是命中注定,有缘无分。”
“哼,牛嚼牡丹!东宫多少个环肥燕瘦了,贪多嚼不烂,护又护不住。我这个大哥呀,早晚得栽在这个上。”寿王轻嗤,“不过你说到了命——”他手里的酒杯轻轻抬了一抬,王密赶紧给他斟满。“守拙,你说这命是人定,还是天定呢?”
安国公王密半天没有说话,“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吧。”他目光悠远地望着寿王。
短暂地,这雅间里变得鸦雀无声,三个人各怀心思,心照不宣。
大靖随元二十二年冬月,上京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皇帝从朝阳殿下了朝,回到皇后的坤宁宫。虽是一路坐着暖轿,但从宫门走进来,仍然能感到雪砾子打在脸上,生疼。
皇后仍然在生气,见皇帝走进来,顺手扔过去一个引枕,皇帝闪身一躲,不偏不斜,引枕兜头砸在了老内监李福的脸上。
“唉哟,多谢娘娘赏赐。”李福脸上堆着滑稽的笑,就着被砸的力气扑通地跪了下来。
皇帝探头看了看青狄,见她脸色比昨日稍霁,“凤儿,别生那没影的事儿的气了,咱俩说些正事儿。”
“哼,怎么就是没影的事儿,这是我发现得早,不然那狐媚子都把你勾搭到床上去了。”
前两天,青狄身边的大宫女发现朝阳殿伺候茶水的一个殿前宫女竟然插了僭越品级的珠钗,被皇帝夸了一句,“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