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还没来的及吃饱,景越一边佩剑,没来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顺手把平时不需佩的弓弦挂在身上,把箭筒装满羽箭,一声口哨,小白一口草料也不耽搁地跑来。景越飞身跃上马背,着急出去追陛下,竟把身后跟着的百十号人落在了后面。
两国之间惊心动魄的战争结束了,但是秦弃的还没有,还有一场恶战埋伏在他得胜回朝的路上,就在往西十里外的山路上等着他。
刚刚明明有人来报,说景越将军请陛下速往西北十里山谷外。在秦弃九岁以后的十年人生中,娘,妹妹月儿,景越和老师是世上仅有的可以让他卸下防备的人。
明明以前江洲也曾经如师如长一样坦诚待他,但是自从自己即位,江洲牢牢把握着国内的军政大权不撒手,果然权掌得久了人就变了。
这一步险棋迟早要走,这次收回兵权政权,回去以后就让他任个闲职罢了,但是手底下的门客得好好清算清算,秦弃只是粗略地这样打算着。
景越这两个字在他心中就像是天亮了要出太阳一样,就像他的名字,乃至是这个少年君王唯一的兄弟、唯一的倚仗。
从这里经过已经清剿过叛军,这座无名的峡谷离秦军的大营不过十五里,景越扎营的时候早就勘查过,在所有可能埋伏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查探。
刚是景越的亲兵来传,秦弃想也没想,就快马出发去找景越了。马蹄声在山谷里哒哒地响着,踏起一片惊飞的鸟儿,在君王的马过时让开前途。
快马行至山谷的入口,两侧递渐增高的山隘在落日的阴影中像盘踞的蛟龙,秦弃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觉,在山口前勒住了马。拿着马鞭的手抬起点了点,左侧十四人的先行小队就已经快步进山了。马在原地刨了刨蹄,秦弃觉得可能是自己紧张过度,仗都打赢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没等到信号就出发了。
山脉在五里以外骤然收紧,看到这地形的诡异变化,秦弃肯定自己中了埋伏。他赶紧勒住缰绳,马前蹄离地倏然转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来路的山坡上有滚石坠落,挡住了快马出山口的路,散落的滚石吓得马儿拒绝了一切命令。
秦弃的卫队还没有得主帅的命令,便成包围状把秦弃护在了中央,外面一圈拉开弓弦,对准山上和身前身后,里面一圈提起长矛,随时准备以身挡在秦弃之前。
显然暗处的敌人皆有备而来,从山上射来的箭让秦弃的卫队一时之间损耗大半,剩下的也渐渐脱力难以自保,秦弃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脱身。
很快,山上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至于消失,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秦弃的视线之中,是悬宫跟在他身边提防刺客的护卫头领河檀甲带人赶来了,有更多悬宫的人逐渐向此地汇聚而来,形成越来越大的战力。悬宫派来跟他上战场的人都是万中无一、以一敌百的精锐,即便在对荆国的大战中,这些兵力也没有的多少损耗,他们几乎可以无孔不入。
山下的人刚刚放松了防备,就连秦弃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可呼吸之间,甚至没等秦弃有重新警惕起来,“陛下小心”,身边响起马的嘶鸣和护卫的高喊。山谷里埋伏的人砍断了秦弃和他仅剩卫兵的马足,他们跌下马背匆匆应战,山上和山下纷纷陷入战局,一时之间谁也无暇他顾。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要用大动静分散秦弃护卫的注意力,而他们真正的主力就埋伏在秦弃的周围,等到秦弃这边大部分的战斗力被牵制住的时候,才舍得现身出来直奔目标。
为的就是万无一失,那个“一”和“万”都是秦弃。
秦弃虽说武功不弱,但若真在战场上遇见那些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真杀手,他的功夫未免就太花哨也太单纯、太干净了。
悬宫打造的五尺重剑立地已经到他的胸口,显示出这个少年人惊人的膂力,招招带着狠戾的杀心,剑锋画出一个半径两米的漩涡,来劫杀他的人显然也是小看了这个少年。
只是秦弃刚刚才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抵抗,渐渐有些余力不足,攻防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架不住对面的人多,也不急着要他的命,只是轮流试着从他身边找到突破口,近身攻击他。
几个回合下来,秦弃终于无力露出破绽被人近了身,那人袖中沙一扬,秦弃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被人驮在马背上,像驮带着一件货物,从战场上隐去了。
等到河檀甲发现的时候,山下的战场已经是一片死寂,只有战马在谷风中呜呜的哀怨,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慌张之中。
那金色的宝马是秦弃回国时先王的见面礼,是塞外游牧的鬼方献上的最珍贵的宝马。益国的东北与穆王朝和祁国相交,益国和祁国共同的北方连着一片草原,鬼方是那片草原上最雄胜的游牧力量。
那马不愧是鬼方草原上山神的后代,即便被砍伤了右腿,却还是艰难地起身,顺着来的路跑回大营去,它好像已经意识到它生命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传王的消息回去。
景越凭着兵家对战地的熟悉,仅仅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就敢匆匆地追上,险些入了歧路。要不是看见了河檀甲的信号,估计还要还要再晚。现在一颗心紧紧地悬着,比弓弦还紧。
地形诡异,景越的卫队自觉变换了队形,冲出一队先锋去探路。暗淡的天色压住最后一抹暗红,金色的战马朝他们跑来,像月色幻化的天马。
跑在前面的几人认出了这是陛下的马,想要拦住,那马不管不顾似的,避开了前面几人的阻拦,只有遇见了景越它才缓缓停住,发出缰绳勒紧时一般激烈反抗的尖鸣,景越听得一阵心惊。
它亲昵地蹭了蹭景越的大腿和小白的耳朵,就疲惫地倒下了。景越看见伤可露骨的马腿和中箭的马腹,透过这战马忍受的巨大痛苦,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危险、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在他和他的君王身上。
景越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非马倒地的身体,看着嵌着珠宝的君王的马鞍蒙上了血和尘,又狠心地转头向前看去,他忧虑地、愤恨地继续向前追赶。
可是马上入夜了,夜里又该去哪里找陛下呢?他吓得不敢往后想,唯有跟远古的夸父一样,拼了命地去同这天光去抢最后一点亮。
就是这一夜,计划好一切的江洲,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也没有忐忑不安的慌张,他也没有立刻赶去王宫在王太后的面前开解,或者召集手下的幕僚连夜商议接下来的举措。
长巷对回廊,他走出书房,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戒酒多年的他直接猛灌了一小坛酒,烈酒从喉咙里拉过去,在心口着成一团熊熊的火。
秦弃在他手上,将永远见不到咸阳的太阳,他将在阴暗的地牢或遥远的山林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
但是史书上会留下秦弃的名字,写在一场胜仗的边上,就算是他对这个少年的安慰,和对先王的回报吧,但这记载可能短得只能剩下两行。
借着这点烈酒的痛感,借着这飘飘然的醉意,江洲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为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感到惋惜,他质疑自己“我错了吗?”“我这样可以吗?”他从来没有否认过,秦弃是个好孩子。他想如果自己还权于他,以秦弃的性格想必也能让自己过的很好。
思绪起落,月晕移转,穿堂风掠过他单薄的素衫,他忽然想到当年吕清在无月色的夜里等自己夜读的落寞,想到自己决绝离开的未婚妻和先王秦同在王屋山闯荡的欢乐,如果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守着宗族的底产和名气也能衣食无忧,自己能守住江氏的威望,也必然能守住那个女子年轻不变的心意。
只是他受够了只作一个商人的那种卑微和无助,他的钱、他的金山,从来没有哪个时刻是真正属于他的,一场战乱可以倾覆、一道圣旨可以征收,他利用短暂的和平,利用暂未波及到的战事赚了很多钱,可是钱越多,他对权力、名望,这些在那个时候看起来比较永恒的东西就越渴望。
可现在,江洲什么都有了,但他只想要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一个像极了从头来过的机会。挟持秦弃,就是他给自己找的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