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况还是第一次感觉,从东堂到静室的路有这么长。
厅中灯火,因四下漏风摇曳不止,撕扯着地面人影。严况捏着信件,耳边再度响起方才对话——
他问韩绍真:“为何一定是今日?”
韩绍真只严肃道:“夜长梦多,恐再生变。况儿,你不要怪我未曾提前同你商议!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在今日解决!”
严况压低了声:“再宽限两日。”
程如一旧伤未愈,高热刚退,他有私心。
韩绍真却急迫道:“在旁人眼中,他多活一日,老夫能运作的时间也就多一日,三王爷对供词的信任也就减一分!”
严况还想再争取几句,韩绍真却立即又道:“况儿!三王爷今夜一定会来……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此刻我这条老命就捏在你手心儿里,你最后如何决断,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的……”
“够了……”严况及时出言打断他。
静室紧闭的房门挡住去路,也叫严况回了神。如今,他要推开这扇门,竟有些艰难。
思绪矛盾间,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程如一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前,不知何时竟还穿好了衣裳,鬓发也理得整齐,一扫他往日那消沉落魄模样,倒有几分过去神采奕奕的影子。
“严大人。”程如一挑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来。
严况看得出来,这笑很勉强。思索片刻,他还是将那信递了过去。
程如一没接,只苦笑着摇头:“不需看,不需看……我生平那点子烂事我自己最清楚,我大概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他退后些许,腾出位置让严况进门。
严况进门来看向对方,程如一却避开目光,侧过身去。
程如一闷声道:“严大人……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好像……”程如一顿了顿,忽然笑出声来。
“好像,我多无辜一样。”
失落情绪不过瞬间。程如一心里不怨不恨,就算韩绍真所言不假,又能如何?毕竟,他本就不在乎生死,毕竟,不管出于何种动机,严况真的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无论如何,也让他在死前不至于太落寞。
程如一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严况肩膀,却发现对方站的又远,长得又高,光是这样伸手,根本触不到。
“你都听见了。”严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出口却懊悔,自己真是问了个多余又无用的问题。
“一字不落。”程如一坦然道:“这是我的命,我认,我不怨任何人。”
他走到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又转头对严况道:“严大官人,什么时辰了?”
“大约申时。”严况说着,回手将房门合上,又将那信收入袖中。
程如一道:“好啊……差不多三个时辰总还有吧。”他仰头,神色里恍然多了几分殷切恳求。
“能不能,再带我出去一次。”
目光交织瞬间,这回换做严况立时避开。
“就一眼,看一眼而已。”程如一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又道:“你信我,我不会跑的,我不会的。”
“你信我么。”严况忽然道。
“啊?”程如一闻言一愣,却听见严况再次重复道:“信我么?”
……
亥正三刻。
程如一久违的被押送到了刑堂。他感觉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顿时十分后悔。方才在街上严况劝他吃碗面时,他为什么不吃呢……
严况当时也是这样问:“为何不吃,我付钱。”
他瞥了一眼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锅,咽了咽口水,却仍固执的摇头:“我怕待会儿吐出来,不好看。”
鱼线勒住手腕的痛感,逐渐抵消了饥饿感。那丝丝绕绕的痛,专挑着心头那处细细折磨。程如一咬牙低着头,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
这地方他来过,自然是熟悉的。所以那不远处多出的屏风,此刻要派上什么用场,他心里也清楚得很。
屏风后人影落座,程如一心道:看客既已到场,自己这主角也已架上,好戏也该开场了吧?哦不对……是还欠另一个主角。
沉而缓的脚步声,瞬间牵动程如一视线。他看着眼前面孔逐渐拉近,和方才与自己一同逛街的严况,简直判若两人。到这一刻程如一才明白,原来严况这人是真有两副面孔。
他其实是会笑的,但他不会虚与委蛇的笑,也不会对一个犯人笑。
他倒是莫名的还想再看一次,严况那笑起来时的模样。
程如一知道那是做梦了。不过,他此刻倒是能看清严况那张冷脸。因他被绑在刑架上,反而和严况差不多高,只有脚尖能微微点着地面,全身的受力点仅在手腕脚尖,脚上脱力一分,鱼线便随之嵌入血肉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