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再度被盐水呛醒,浑身又凿骨敲髓的痛了起来,激得他下意识一阵挣扎,像是被剐了鳞在砧板上乱蹦的鱼。
子初三刻。
挣扎过后,他奄奄一息瘫倒回去,身下满是被冲淡的血水,流淌得几乎要淹没整个刑堂。他想动,但那刚被上过夹棍的腿,被竹板打肿的手,都丝毫用不上力,浑身只有胳肘能使上些力气。
尝试一番,不出意料的以倒地告终。
严况俯身,伸手挑起程如一下颔。眼前这人已然虚弱狼狈到极点,面上一片脏污,发丝浸着血汗粘在面上,原本霜雪凝珠似的双眼,此刻瞳孔涣散,与死鱼目没什么两样。
严况审过无数的犯人,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脸,如今却情绪复杂。
程如一仿佛想起什么,咧了咧嘴角低声对严况道:“好痛……这次肯定会死了吧,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严况一愣,随即也想起了什么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人这一身血有百两,才流了三分尚不足,如何会死。”
这话听着耳熟,程如一愣怔片刻,严况则取出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嘴边。
严况低声在他耳边道:“信我。”
程如一张开被咬得仿佛烂熟果肉般的唇,毫不犹豫的衔住了药丸,一口吞下。
他早就没有退路了。信也好,不信也罢,生与死,他现在都没有那么在乎,尽可交于眼前人来操纵。
这条自己早就不想要了的贱命,被严况强行捡回两次的命。
他真的需要,那就拿去,合情又合理。
很快,程如一感到腹部一阵阵绞痛,他伸手,想抓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严况提高了音量,沉声道:“此毒名为断肠散,服下便会腹痛咳血不止。若不服用解药,就会痛苦不堪,直到断气。”
程如一听不清他的话,但的的确确应声咳了起来,也当真有铁锈味在他喉头翻滚不休。他猝然咳出一口血来,脸色已然苍白到宛如透光的白纸一般,那双含情目同样失了光彩,唯一还证明他还有意识的,便是仍旧紧锁的眉头。
意识朦胧中,程如一思绪飘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夜色低垂,墨色没过夕阳,不见月色,是今日云翳太厚,密不透光。
街上叫卖声声,远近交替,灯火点点,代替了月光来照明。程如一与严况并肩走在街上,两人皆是两手空空。
严况倒是大方,程如一若是驻足,哪怕目光有一瞬的停滞,严况都会自掏腰包,让他将看上的东西买下来。
他一一拒绝。他不需要什么东西,真的只是想随便看看,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看一眼这荒唐的世间,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世间,终究还是有一丝不舍的世间。
“你见过金雪吗。”两人站在青石桥上,程如一忽然侧头问他。
严况思索片刻,摇头。程如一倚着栏杆,望着水面波纹若有所思:“不,你肯定见过。像你这样的达官显贵,住在如此繁华的上京城里,要什么没有,又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不骗你,当真没有见过。”严况负手道:“不然,你再说细致些,兴许我能想起一二。”
程如一点头搓手:“小时候被人故意仍在山里,夜里回不去家时,天上砰然一声巨响。”
“我望过去,那天上,全是闪着金光的星点。风一吹,就落下来,真像下雪一样。”
“那是焰火吧。”严况明言道。
程如一却摇头:“于我而言,那是金雪。”
严况又道:“后来呢。”
程如一不解,撑着栏杆转过身来看向严况:“什么后来?”
“你是如何找到回去的路的。”
如何回去……如何回去。不记得了,早就记不清了。
没有回头路了,不如就上黄泉路吧。
思绪淡去,程如一闭着眼,气一口比一口浅。疼痛消退,伴随失血失温一同而来的,还有逐渐模糊的意识。
耳边仿佛有问话,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吴五上前探了探人气息,又摸了摸人脖颈,起身对严况道:“指挥,人已经断气了。”
“拉出去埋了吧。”严况低声应道。他背身站在不远处,却没有再去看地上的人一眼。
吴五应和着,一边招呼着人来抬尸体,一边招呼着人来收拾刑堂。
严况一步步走远,将血气与风声嘈杂一并抛在身后,离开刑堂,径直回到了静室。
他身上还沾着程如一的血,却不急着换,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程如一……”
“撑住。”
……
秋寒雨绵绵,今夜尤甚。
荒野乱葬岗,孤坟无数。尸体堆叠得小山一般,近日雨水不断,这些无名尸骨被迫浸泡于烂泥之中,更叫恶臭远拨,引得乌鸦盘桓不去。
程如一不知是该感谢吴五他们太善良,把自己埋得浅,这会儿才能被雨水冲开脸上的泥土,不至于窒息而死……
还是,该埋怨他们太会偷懒,把自己埋得太浅,叫自己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不能死个痛快。
程如一此刻被活埋在土里,浑身筋骨仿佛都被抽掉了,意识也是时有时无,只有出的气,却吸不进半口气来,更遑论能像诈尸一般从这坟里爬出去。
程如一此刻只想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