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老武进屋来,有些兴奋:
“爹,你回来啦!”
老武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却绽满了笑:
“哎,花儿想没想爹啊?”
接着他变戏法儿般掏出一支糖葫芦来。
花儿接过糖葫芦,显然是更开心了:
“想啦想啦!”
于是满足的吃起了糖葫芦。
而老武也只是坐下,打开在街边买的那壶酒,笑吟吟的看着花儿吃糖葫芦,自己就小口小口的喝着那壶又辣又苦的劣酒。
口中虽然苦辣,但心里却甜的不行。
其实花儿也不是小女童了,她再有两三年也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了,但在老武心中,却永远是个扎丸子头的小女娃。
花儿刚出生时,和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娃没有任何不同。但随着花儿渐渐长大,生出那一头白发来,一切就向着不太对劲的方向发展了。
村里的人开始排挤李家,也就是老武和老武的妻女,他们说老武的花儿是不详的象征,说她是邪异的化身,妖魔的转世,老武家虽然只有几片薄田,但大门却总是被黑狗血沁的别样鲜红。
最终,老武那生下了邪异妖魔的妻子没有活下来,她吊死在了房梁上,脸上挂着泪珠和解脱的笑容。
老武为了花儿还能平安长大,就带她逃离了村子,来了城里,为了花儿,他辗转奔波了几座城市,最终在广陵府袁家定居了下来,给袁家做个杂役头头。
起初,其实袁老爷和袁夫人都很照顾他,老武踏实能干,又能吃苦,把府中许多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他和花儿不用睡大通铺,有自己的一间屋。
直到袁夫人的长兄陈贤被任命为广陵知府,刚好比袁知县这个永宁县县太爷官大一级。
官大一级压死人。
袁县令并没有什么煊赫的家世背景,他能当这个县官,也是曾经勤奋治学,考取了功名,实打实凭自己本事,一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没办法,永宁县很快就不再姓袁,大小事务都变成了由袁夫人拿主意,袁县令自然敢怒不敢言。
夫人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只是他似乎并不在鸡犬之列。
袁夫人红杏出墙,是整个永宁县公认的事实,无论是出门在外还是在袁府中,总是有面首跟在身边,对袁县令压根是不管不顾。
这让袁县令气愤有加,自幼读圣贤书的他,忍受不了唯一的夫人对于三纲五常如此不敬。
却也无可奈何,对方早已不是他一个小小县令能得罪起的了,至于指望夫人念及夫妻情分,给他面子?
袁县令喝醉后曾经对府中的亲信说,那个贱人愿意和他这样保持距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也因如此,双方干脆不再演戏般装出恩爱的样子,袁夫人养了一群面首,袁县令就招来一批莺燕,各玩各的,相安无事。
袁府的家丁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横行霸道,把长平县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百姓气愤有加,却也无可奈何。
袁县令的独子,袁府的小少爷,也就是小胖子袁庆,更是无法无天。
与平常人家孩童一起上街玩耍,稍有不爽,就对其羞辱甚至殴打,慢慢甚至演变为以羞辱,打人为乐。
嚣张跋扈惯了,动辄将半大的孩子打到半死,若是玩的不开心,将同龄孩子打死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爹是县令,舅舅是知府,说他是永宁县的小皇帝也不过分。
花儿越长越大了,若是一辈子在这府中,最后的下场老武何其不知,可是他们能跑么?
但谁又愿意为了荒唐的理由去谋害一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孩子呢?
老武最终喝完了那壶酒,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出些许红润,他从袖中捏出一颗银豆子,又从床下翻出一个破布包,将一颗小银豆放在了一堆小银豆中。
然后他重新把破布包好,放回了床下。
随后看向小花儿,笑意再次浮在脸上:
“乖囡囡,我们很快就可以回老家去了,我们有了自己的田和屋,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小花儿还举着那根糖葫芦,只是笑的更加开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敛起,接着说道:
“囡囡,如果爹要为别人做一件错事,咱们才能过安生日子,你会原谅爹吗?”
那女娃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好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都听爹的。”
老武眼神不再浑浊了,他伸出手,揉了揉小花儿的脑袋。
若是只有他一人,就是被袁夫人打死又如何?可妻子临死前交代了他无论如何要把囡囡带大,现在的局面,他又真的有资格做选择吗?
没有的。
于是从睡床之下拽出一根破布包着的杆子,哼着曲子,向街上走去。
那曲子简直是刻在了女娃儿的心里,从她记事以来,每次她受了什么委屈或惊吓,爹都会哼出这曲子,哄她开心或哄她睡。
调子很悠扬。
“门神门神骑红马。”
“贴在门上守住家。”
“门神门神扛大刀。”
“大鬼小鬼进不来。”
赵观江没走出多远,他被老武两巴掌打的不太清醒,他就蹲在了一条小渠边,看着水中倒映出的带着血红掌印的自己的脸。
不能回家,娘知道自己刚来了广陵,就和人打架,一定会生气的。
他压根不清楚打了袁家的小少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以前他在乡下时,也和别的小孩打过架动过手,过了几天就又凑在一起玩了,根本不会有何顾虑。
这时,水面的倒影中,一颗脑袋突兀的从赵观江身后冒了出来。
赵观江猛的回头,看见一个…讨口子。
不好意思用词不当,是一位道人,穿着一件泛白的淡青色道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件道袍本是青色的。
头上扎着桃木簪,身后背着桃木剑,人倒是白净,换身衣服应该就很像那些传说中的富家纨绔,不留胡须,看起来不过加冠之年,却显得出尘于俗世。
赵观江心中惊惧大过好奇,他根本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的跳,他面对着这道人,一只脚已经迈出,随时打算开溜。
此时乌云也追赶似地盖住了少年头顶的天空,那道人站在一块稍微空旷处,身后是灰蒙蒙的天空。
好在这人似乎无甚恶意,从赵观江发现他时,他脸上就挂着令人心安的笑,此刻他果然率先开口。
“友仔,莫怕啊,贫道行至此处,有些口干舌燥,就想着来这渠边给葫芦装点水,见你盯着渠水半晌不动,这才上前试探你的安危。”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只葫芦来,打开口翻转过来倒了倒,果然是空空如也。
赵观江也放下心来,学着大人的腔调回应到:
“道长莫怪,小子从小就胆子小,冷不丁见到道长,被吓了一跳。”
道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收敛脸上的笑意。
于是两人都不再有甚话可说,眼见天将要下雨,赵观江准备回家去了。
可就在此时,穆然刮起一阵风来,那道人一个没拿稳,葫芦脱了手,向水渠滚去。
赵观江甚至要先那葫芦一步跳进了水中,他飞快将葫芦丢到岸上,然后抓着渠边的一段枯枝,又爬到地上来。
可还是浑身湿透,但反而脸上的血印却慢慢消退了。
那道人从地上抓起葫芦,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小孩:
“谢啦,友仔。”
赵观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然后飞快向家的方向跑去。
乌云密布,闪电雷鸣,似乎有大雨即将落下了。
一个中年人从道士面前走来,扛着一根布条包裹着一端的木头杆子。
道士似乎很不合时宜的挡住了他。
“道爷,麻烦让路。”
中年人十分客气,恭敬的说到。
恭敬的仿佛不像是对待一个活人。
道士侧开身子,双眼却死死盯着那根长木头杆子。
中年人脚步愈加快了起来,很快从道士的眼中消失不见。
距离赵家广陵府的宅子不远处,一个中年人突然从大路的一侧跳出。
刀条脸,不留胡须,细长枯槁的身形,赵观江岂会不认得这个今天刚打了自己的恶人。
但是来不及躲闪了。
“小孩,莫怪我了,你挡了我和囡囡的生路。”
赵观江迎面撞在了老武的大腿上,随后被用木杆抵在了地上,他挣扎着,但是死活不能动弹。
老武慢慢解开了木杆上包裹的布条,一颗尖锐的铁枪头终于暴露在空气和赵观江的视野中。
并且闪着寒芒的枪尖在赵观江的眼中正不断变大。
“对不住了,小孩。”
那枪头狠狠地刺下。
却刺在了一柄横空出现的木剑的剑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