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混来的大学本科毕业证书,赵孟雷回了老家辽宁,听说接手家族企业,当地一家规模最大的砖厂。
张水被父母强制召回内蒙古,安心备考公务员。
我和胡东不知何去何从,依然留在蓉城,天天泡网吧,直到给宿舍管理员驱逐离去的最后那天,不得不作出选择。
当时提着一摞破旧家什,我望着茫茫人海,不知是不是被鬼摸了脑壳,竟然咬牙切齿地说,东子,咱们蓉漂吧,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胡东笑得没心没肺,眸光晶亮,喜滋滋地说,群娃做啥东子做啥,咱们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打工,留在蓉城熟门熟路,似乎也挺不错。
两个流浪汉,仰头大笑。
其实,我俩都心知肚明,美其名曰蓉漂,实则没脸回到父母身边。
后来,我俩在拐枣树街合租一间破旧筒子楼屋子,第二天各自外出求职。
日落黄昏,我们返回出租屋,先是相互探询,继而不约而同摇头,最后哈哈大笑。
无所谓,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慢慢来。
一万四千多平方公里的蓉城,我们打死也不会相信,难道还容不下两个人?
我俩换去面试正装,穿着白背心花裤衩,去附近那家重庆小面馆各吃一大碗麻辣面条,大摇大摆走向血战江湖网吧,又准备来一场通宵鏖战。
网吧老板叫丁笑,看不出实际年龄,从脸蛋鲜嫩程度和胸前长势来看,顶多二十六七岁,或许因为熬夜守网吧之故,她眼角依稀可见几条细细鱼尾纹,似乎已经超过三十了。
为此,寝室四个家伙争论许久,跃跃欲试前去套近乎,终究铩羽而归,连一根毛都没碰到,当然没能体会到人间少妇之好,悻然不已。
那天,丁笑看见我和胡东,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丢来两张开机卡,指了指“老位置”,又埋头忙着手头事情。
不知是不是最近开始走霉运了,我和胡东游戏战绩不佳,《魔兽世界》装备越来越少,级别越来越差,尚未等到天亮就已全军覆没,只得扫兴而归。
走出网吧时,天边已泛光。
回到出租屋,我们没马上睡觉,而是坐在小方桌前,就着《成都商报》四大版面的招聘信息,挑挑选选。
只要符合招聘条件的信息,我们一律摘抄下来,差不多有上百家公司,
然后,分作四类,国企是首选,随后依次是外企、国内上市公司、私营企业。
其中,根据工作岗位再次细分,排出主管类、技术类、营销类、工勤类,甚至司机、保安类也不放过。
我性子懒散,吃不得苦,不知不觉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隔壁传来做早餐的锅碗瓢盆碰撞,以及叫娃儿起床的吼声。
胡东依然趴在报纸上,手握铅笔,不停勾勾画画,嘴上念念有词。
我打心眼佩服这厮的非凡毅力,赞赏几句,然后打着哈欠,去了卧室。
“十点,咱们出门哟,别睡死了!”
我像个聋子,压根没听见身后那家伙的叮咛,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睡。
日上三竿,被胡东叫醒,我很不情愿地起床。
洗漱后,一起出门,开始我们新一天的求职征程。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间来到九月中旬。
我们四处投递简历,参加公司面试,可惜最后颗粒无收。
不是人家瞧不上二本院校学生,就是咱们嫌弃三四千元的薪酬水平太低。
今年,中原大旱,老爸成天忙着上山下乡,组织抗灾救灾以及秋收,似乎忘了儿子已经毕业整整三个月了。
某晚,他后知后觉似的,突然来电。
待儿子口若悬河讲述了自己未来打算,他再也耐不住脾气,沙哑着嗓子吼道:“你就死在蓉城好啦!”
一直哭泣的母亲抢过手机,说儿子你还是回襄城吧,不管入职事业单位还是国企,起码捧着的是铁饭碗,根本不用担心冻着饿着。
我哈哈大笑,语气欢快道:“蓉城乃华夏西部中心城市,不亚于北上广深!妈,您得相信儿子,我一定混出名堂来,到时买房买车娶媳妇,再接二老来‘休闲之都’养老!”
老妈边哭边说:“咱不求大城市的荣华富贵,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有吃有穿,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群儿呐,你还是回来吧,咱们一家三口待在一起,不挺好么?”
听着母亲啜泣声和劝导声,我着实有些心虚,简单安慰几句,赶紧结束通话。
只是,我拿着手机,怔立当场,红了眼眶。
胡东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家里穷得响叮当,父母身体有病,还有弟弟妹妹尚在读书,很需要钱。
最后,我俩双双抱头,蹲在出租屋阳台上,欲哭无泪。
来自家的压力,是每个蓉漂人不可避免的痛。
那天以后,我们不再睡懒觉,也不再沉湎于网吧,每天起早贪黑,不管刮风下雨,也依然不气馁,坚持游走在蓉城街头。
当赵孟雷和张水留给我俩的盘缠消耗殆尽时,我和胡东不得不打破高不成低不就的职业期望,继而将目光投向酒吧、酒楼等服务行业,只求暂时落脚,解决生计。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服务生,端盘子,点头哈腰,实在寒碜。
咱丢不起那脸,也吃不了那苦。
胡东倒无所谓,独自去了一家夜店打工。
第一天,那家伙端着托盘不小心滑倒在地,赔不起那杯价格昂贵的鸡尾酒,不仅丢掉了工作,还被老板胖揍一顿,鼻青脸肿地回到出租屋,哭了整整一宿,不管咋安慰都无济于事。
其实,我比他更难受。
我并不急着找到工作,不管老爸把话说得有多绝情,从根本上说,他还是深爱儿子的,加之老妈才是乔家当家人,不会真让他们儿子饿死在异乡街头,但是,中原男人算话算数,一口唾沫一口钉,既然说过混出人模狗样来,就绝不食言。
与有着退路的我相比,胡东只能背水一战,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承担家庭生活压力,再不济也得年底前寄回一大笔钱才行。
现在,我俩每天只能吃一袋方便面,甚至无钱缴纳电话费,任由手机罢工,没法指望接到公司面试通知了。
今年蓉城气温居高不下,秋老虎要吃人。
筒子楼不通风,躺在床上汗如雨下,我俩仅仅凭靠靠一座嗡嗡作响的台式胶叶电风扇降暑。
晚上,拖张凉席铺在地板上,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穿一条内裤躺在上面,不到凌晨根本无法入睡。
我开玩笑,说咱俩总强过住地下室的北漂族,起码也算住地是楼房,况且人家成都本地人也住筒子楼,不算差呢。
胡东打蚊子,将大腿拍得山响,问道:“若我们找不到工作咋办?”
我说:“只要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就不可能找不着工作。怕锤子!再不济咱俩去做鸭子,靠身体吃饭,不丢人!”
胡东啧啧两声,随即一阵揶揄,说你他娘的还是个雏儿,竟敢奢望服侍如狼似虎的老娘们?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丢人,只得骂咧几句,不再开腔。
胡东叹口气,说老子现在好饿呢,要不,明日咱们去五块石人力市场试试,听说那里招录短工,即使搬砖也行,总得挣几十块饭钱解决一天生活。
我笑出声来,随后幸灾乐祸说道:“未必走路去?拐枣树街至五块石起码三十公里路程,坐公交车尚需要两元,你有么?”
胡东挺憋屈,气鼓鼓的。
他生了好半会的气,开口小声问:“喂,难不成咱俩饿死在出租屋?”
我嘿嘿作笑,起身去了卧室,出来后,朝凉席丢下一百五十元,一脸得意瞅着他,问道:“还得不得饿死?”
胡东猛地翻身起来,拽着钞票看了又看,甚至还亲吻一口,坐在那里,一张瘦脸笑得稀烂。
让人看着就心酸。
我仰躺在凉席上,大声说:“东子,今后跟我混,饿不死你的,放心吧!”
那位来自贵州的家伙从小就能吃苦,心气也不高,只是被同寝室的三个“二货”带坏了,其中,我的责任最大。
胡东神色紧张,一把抓住我胳膊,急声问:“你是不是卖了手机?”
我翻身侧躺,拿后背朝着他,嘟囔一句,“一个哑巴手机,留着有球用”。
胡东拿脚踢我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