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满城尽带黄金甲。
同室上班,我和陆春梅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还是和以前一样,各自忙碌,偶尔闲聊。
只是,我不敢像过去那样口无遮拦,胡乱开玩笑了。
徐佳经常跑来办公室汇报工作,最后总是赖着不走,叽叽咕咕各种八卦,说得眉飞色舞。
销售一二部两位主管之间的战争依然如火如荼,董事长柳月茹十分头疼,不过见着每月业绩不断攀升,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自销售三部成立以来,仅有三亿多的扶贫订单,差不多是一部、二部目前业绩的三分之二,差距明显。好在,柳月茹认为,社会效益远大于经济效益,成绩照样斐然。陆春梅和我,就觉得压力轻了许多。
西南飞马公司越来越受到柳氏集团重视,要求更改子公司注册名字,重新命名为“西南柳氏电子商贸公司”。
公司上下众说纷纭,大抵都是一片无可奈何的惋惜声。
大家认为,如今飞马公司在川声名鹊起,现改名换姓,只怕给将来开展业务带来影响。
我不这样认为,公司新名重在“柳氏”二字,彰显了集团公司布局天下的雄心与实力,远远不是名不见经传的飞马公司可比拟的。
陆春梅在听我一番解释后,幡然醒悟,投来信赖多于赞赏的目光,以及一个超级甜蜜微笑。
趁她心情不错,我再次提起上次远赴大凉山之行,和盘托出与柳如月共度三个多月的点点滴滴,补充了以前相识和以后相处的诸多细节。
我不想瞒她,坦诚相待是唯一选择。
本以为,陆春梅定会勃然大怒,甚至阻止我们来往,再不济也会黯然神伤。
然而,她始终保持恬淡神色,不时插话询问几句,好似我们在谈论跟她毫无半点瓜葛的人和事。
末了,她神色肃穆,声音轻柔,说道:“不群,谢谢你坦诚以对,你的人生,我不能参与!在公司,我俩是搭档;下班后,我们是姐弟。陆姐希望你别把心思花在一个离异妇女身上,就当那段过往是一段花田错。你有你的未来,我有我的旅程,前方还有等着我们的人。”
当时,秋日阳光照进办公室,温暖又和煦。
我点燃一支烟,望着缓缓飘散的袅袅烟雾,默不作声。
办公室里,响起陆春梅敲击键盘的啪啪声,以及我抽烟的滋滋声,于是更加寂寥了。
就是在这样状况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下意识的侧首望去,当即吓得张大嘴巴,嘴上香烟掉在裤子上,赶紧跳起来,一阵胡乱扑打。
继而,我喜出望外大喊:“爸,您怎么来啦?”
陆春梅倏然抬头,满脸惊愕望向门口,双手停止打字,随即礼貌起身,微笑以对。
老爸戴顶鸭舌帽,手提公文包,走进办公室。
我赶紧让座,手忙脚乱倒开水。
待老爸落座后,我赶紧介绍陆春梅,说她是销售三部主管,我的直接领导。
陆春梅略显拘谨,红着脸,喊一声,“乔叔叔”。
老爸客气回应,笑着说,总算逮着来蓉出差机会,顺便看看俺娃儿。
陆春梅笑容甜美,说乔叔来蓉不易,不群,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好好陪着父亲逛逛,暂时不用打理公司事务。
老爸当着陆春梅的面,感慨有个好领导是福气,随后教育儿子要认真做事。
这位就任在乡镇作威作福的老家伙,真是只老狐狸,貌似教育儿子,实则替儿子拍领导马屁。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茬,请陆姐恩准两天假期,这就去陪老爷子逛蓉城。
陆春梅抿嘴微笑,重重点头,将爷儿俩送至门口。
离开公司,老爸瞅着车内装饰,疑惑道:“你买的私车?”
我摇摇头,按一声喇叭,说这是公司的公务车,平时有专门司机负责驾驶,我只是偶尔操作。
老爸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这车,价格不菲吧?”
我说是的,大约七八十万吧,进口商务车。
我接着说,您怎么不带妈妈一起来,我挺想念她。
老爸说这次成行是出差呢,“中途请假溜出来见你”。
我打开车载音响,让轻缓旋律在车内流淌,然后笑问老爸,“想去哪些地方玩?”
老爸点了三个地方,蓉城武侯祠,灌县都江堰,乐山大佛。
虽然灌县早已改名都江堰市,为了便于区分,外地人依然固执称呼灌县这个老名,不足为怪矣。
吃过午饭,我带着老爸来到武侯祠。
花了百元钱,请个导游,我极耐心地陪着老爸,一起走完所有地方,不像读大学时伙同室友来此,走马观花逛一圈,随后逃之夭夭。
老爸站在刘关张塑像前,驻足许久,方才离开。
河南人讲义气,深怀桃园三结义情结。
河南人亦崇武,对关二爷极其尊敬。
为了节约时间,离开武侯祠后,我们直奔乐山。
车上,父亲提起自己工作,说明年就将离开乡镇,估计组织会安排他回到县级部门任职,只是不知还能否出任“一把手”。
我对体制内的规则知之甚少,绝大多数来自这次与扶贫工作组打交道,自然提不出什么好意见,只是说,您老岁数不小了,别长时间呆在乡镇上,条件艰苦不说,当“一把手”也累呢,大小事都得挂念,还不如回到县级部门当副职,省心又逍遥。
父亲笑骂一句,“你懂个球”。
我不自觉地侧脸,瞅他一眼,当即看到老爸的嘴角明显抽搐一下。
或许,面对长大成年的儿子,父亲也有不再随意的那一天。
直到抵达乐山,爷儿俩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赶到最后一拨游客进景区,我俩随着人潮往里走。
巍巍大佛,坐镇岷江,平视滚滚江水。
沿着狭窄石阶往下走,我怕父亲失足跌落,一把抓住他手,紧紧攥着。
父亲稍作犹豫,任由儿子牵着,一步一步,从大佛头顶下到脚底。
我请游客帮忙,替爷儿俩拍照。
老爸笑得极其舒心,其中一张,他还竖起剪刀手,很新潮。
坐在大佛脚趾上,爷儿俩短暂休憩。
我拿出香烟,递给老爸一支,并替他点燃。
父亲手捏烟卷,笑容灿烂,望着岷江水流,说想来乐山大佛是他多年夙愿,如今总算得以实现,可惜缺了你妈,咱们一家子已经五六年没一起外出旅游了。
我重重地抽口烟,心情难过极了,儿子不孝呐!
这时,景区管理人员过来,义正言辞制止抽烟。
老爸赶紧起身,低头哈腰,说马上摁灭,我们是外省人,不知景区规矩,还望谅解。
这时候的老爸,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一方要员,更像一个带着孩子犯了错的憨厚父亲。
我们站在大佛台基上,遥望一阵,顺着石阶,开始返程。
我默默跟在老爸身后,望着前面那道略显佝偻的背影,以及鸭舌帽后沿盖不住的后脑勺几根霜发,突然鼻酸。
不知不觉中,父亲已老。
晚上,我们住在嘉州宾馆。
这里距离岷江不足百米,可观江景。
外出寻地儿吃晚饭时,父亲望着清澈平缓的岷江水,感慨大美四川真不是浪得虚名,这里风景如画,空气温润,最适合养老居住。
我笑着打趣,说待您和妈妈退休后,就来四川生活得了,我也用不着考虑回襄城。
老爸当即露出一副妻管严的神情,笑眯眯地说:“那得看你妈的意愿,我反正没意见。”
我蓦然想起妈妈说老家伙沾花惹草那句话,不由瞧一眼父亲,欲吐为快,不过想了想,又将嘴边话语吞了回去。
乐山偏冷,我脱下外套,披在父亲身上。
老爸犹豫一下,随后拉了拉身上外衣。
我从没如此待过父亲,以前是儿子觉得犯不着,老爸觉得不需要,如今不一样了,因为儿子已经长大,父亲已老。
实在不敢想,当父亲老得像一张旧报纸的时候,儿子是否能够陪在他身边,一起晒冬阳,一起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