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老家伙满眼新奇东瞧西瞧,小家伙低头想东想西。
我们很快来到一家餐馆,听宾馆前台服务员说,本地人也喜欢来这里消费。
蓉漂几年,我总结出一条经验,但凡去旅游城市,想吃本地特色菜,一定得去当地人爱去的地方。
我点了很多餐品,差不多都是乐山特色菜,什么钵钵鸡、冷锅鱼、麻辣串……
一应俱全,堆满桌子。
父亲连声说根本吃不了,责怪儿子不够节约。
我笑了笑,拿来两瓶茅台。
一直都有“酒罐子“雅称的父亲自然眯眼作笑,嘴上还不忘客套,说爷儿俩随便喝点泡酒就行啦。
我也懒得揭穿老家伙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鬼把戏,递上满满一杯足足半斤的酱香白酒。
爷儿俩一边喝酒吃美食,一边有句无句地闲聊。
先说到住在老家的爷爷奶奶,他们很久没见长孙群娃子,只要老爸老妈回去,两位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
我端起酒杯喝下一半。
后说到老妈收到儿子打去的第一笔钱,当时泣不成声,一味责怪老家伙将儿子丢在成都,从未前去看一眼,就像朝河里丢下一枚浮萍,任由飘荡。
老爸端起酒杯喝下一半。
再说到前不久老妈半夜突发肠绞痛,从麻将桌上直接送往医院,老爸从乡镇赶回来时,妻子还躺在手术室,坚强的中原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热泪纵横。
父子俩将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
当儿子打去第二笔钱时,老爸说,他工作了大半辈子都没挣过这么多钱,但知道挣钱不是抢钱,咱群娃子不晓得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
一杯接一杯,很快喝完两瓶白酒。
我扶着醉醺醺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宾馆。
临进房间时,父亲嘟囔道,“你小子该成家了,老子二十六岁都有你啦!”
我说,待挣得一千万,儿子就回襄城,娶妻生子,给二老尽孝。
父亲踉踉跄跄扑向床铺,倒头睡下,嘴上依然嘟囔不歇,说今晚真开心,咱父子俩从没像两个男人一样喝过酒,那时候总爱吼你,现在挺后悔。
我鼻翼发酸,继而大骇。
父亲没来由抛来一句,“对了,陆主管不错,适合做儿媳妇”。
我当没听见,起身去卫生间,打来温水,拿湿帕子替父亲擦脸。
父亲哼几声,最后含糊吐出一句,“谢谢”。
我当即愣在原地,满腔酸楚。
很快,嘟囔声停息,呼噜声响起。
我关了灯,拉上房门,站在走廊过道上,无声流泪。
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我们慢慢长大,意气风发地离家,奔向自以为的梦想,却从未想过身后的他们如何孤独相守,如何柔肠寸断盼望游子归来,直到岁月染白他们的华发。
父亲此行,唤醒了除了胡东之外我从未提起的想家。
后来听老妈说,当时父亲与不同意批准私自外出的外出考察组长、县领导大吵一架,说宁愿挨处分也要见俺娃。
我当时一味傻笑,眼中闪动泪花。
第二日。
父亲很早就来敲门,说他已沿江散步两小时,返回时顺便买了我爱吃的豆浆油条。
我说,酒店提供免费早餐呢。
父亲嘿嘿作笑,说他在酒店吃过早餐了。
我懂他的意思,他可以吃免费早餐,但是,父亲一定要让儿子吃自己喜欢的早餐。
我穿衣洗漱之后,坐在窗边默默吃豆浆油条。
上午九点,我俩驱车前往灌县。
像上次陪着江大年一行那样,我陪着老爸拜水都江堰。
只不过,这次我没请导游,亲自为父亲解说。
老爸一脸匪夷所思,瞧着口若悬河的儿子,问我咋知道这么多,“在老子印象里,你小子性格内向,口齿不清”。
我当即哑然失笑,顺便说句煽情话。
“这是儿子堂前尽孝!”
老爸猛然侧脸,瞧着我好半会儿,愣愣出神,脸色变幻不停。
以前说过,我父亲自诩胸有文墨,其实还是真有些文墨的,当然知道堂前尽孝的后半句。
哦,对了,我忘了说,我爸名叫“乔伯墨”。
儿子断章取义的无心之过,本想开个玩笑,不料深深伤害了父亲。
我顿时心慌,赶紧挽回,补上一句,“屋后向您磕头”。
老爸抿嘴一笑,实则满脸苦涩。
离开都江堰,父亲买了好多木梳、簪子之类小物件,说给妈妈带回去,让她高兴高兴。
昨日走得匆忙,我没给父母准备礼物,于是满怀愧疚地朝父亲提包里塞入三万块现钞,美其名曰二老想买啥就买啥,别给年收入过百万的儿子节约。
父亲没拒绝,说接受你的堂前尽孝,但是,切勿“屋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差点流泪,微微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吃午饭时,父亲催促时间,说务必准点赶到机场与大部队会合。
我依然点了一桌丰盛午餐,慢条斯理地吃菜,说都江堰距离双流机场近着呢,吃好喝好再去也不迟。
父亲只得依着我,好像即使不依,他也没啥办法,只是吃得食不甘味,心不在焉。
其实,我并不在乎老爸吃多吃少,只要他跟儿子吃饭,我就得准备一大桌菜,大不了饭后打包回去。
下午两点,我们准点抵达双流机场。
父亲连连摆手,让我不用下车,他自己进去就行。
我还是下了车,送至门口。
兴许一天半时间游览三个景区的缘故,父亲腿脚有些僵硬,走得一瘸一拐的,像极了朱自清《背影》描绘的场景。
我味蕾苦涩,不知不觉眼眶又一次潮湿了。
直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不见,我才驾车离去。
我没马上返回市区,而是来到机场露天停车场。
我戴着墨镜,背靠车头,点燃一支香烟,仰望蓝天。
天空不时有飞机掠过,满载归家游子。
而我,不知何时才能和他们一样,回到中原。
一种苍凉的悲伤,突然涌来,迅速淹没漂泊已久的游子心。
我使劲抿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泣。
等待了两个小时,我望着不断起飞的飞机,猜测哪架飞机飞往河南,上面坐着生我养我的父亲。
只是,父亲,您知道不知道,此时儿子正在傻傻地仰望着,好希望随您一起归家。
坐进商务车,我放倒座椅,躺在上面,长长舒出一口浊气,闭眼睡去。
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儿子,睡在深秋阳光里,酣然入梦。
在那个熟悉的小城,到处都是花朵,蝴蝶翩翩起舞。
一对年轻的爸妈牵着儿子小手,教他蹒跚学步。
欢快的笑声,洒落在小区花园里。
后来,我醒来,脸上还带着梦中笑容。
从未有过的舒心笑容,在秋日蓉城,愤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