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一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庄解元,你真的想知道?”徐闻雁话锋一转,凑近如同一头困兽般狼狈不堪的他,并狡黠地压低了声音。
“本学政按例清查了和庄解元有过太多接触的人,发现了常年寄居在镇上土地庙儿里,那个孑然一身的老叫花子。”
他的臼齿僵住了。
“你猜那臭乞丐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居然是前朝乱世中,东吴命官的亡国余孽!按照本朝律令,是要严刑拷打,诛杀九族的。”
“都打的半死不活了,他还是一口咬定,说东吴残党只剩下他一个了。本学政虽然不信,但是看他可怜,还是赶紧赐死了他。”
“多亏了你那见钱眼开的叔父,也是,一个小小的主簿,能禁得住多少利欲的诱惑?又能有多少文人的风骨气节呢?他知道本学政要找人嫁祸栽脏,便将那与你私下经常来往的老乞丐供了出来。”
“用那臭叫花子一条一文不值的烂命,换来本学政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庄大举人,你说,这笔买卖,值不值啊?”
他心里的城池彻底崩溃了。
看到他面如死灰说不出话,徐学政又开始雪上加霜。
“你叔父好像很惊讶你能高中举人,他希望你不要一得志便忘本,让我转告你,记得常回家看看啊。”
“你确凿是有些天资的,我也大抵是有些运气的,来人,给庄大解元松绑!”
徐闻雁没有宰相命,却挺着宰相肚,抚须大笑着走出了刑房。
囚椅就要承受不住他倾斜的重量,快要向后倒塌去。
脑中一片死寂般的空白,他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样被衙役们解开束缚,并送回客栈小院的。
这就是他曾一心渴求过的入世么。
鹿鸣宴,如期而至。
苇沆城,巡抚衙门宴客厅。
厅中灯火通明如昼,名贵的薰香在馏金的兽形炉鼎中静静焚烧着,宴席旁的女侍伴着琴瑟琵琶莺歌燕舞,没有巡抚大人的命令,她们便一刻也不敢停歇。
十二位千年龙虎榜的科场新星,连同天子钦点来此审卷的文渊阁大学士瞿成美,一同被齐邀至此。
此宴如若是对外界开放,想必定会有不少人想要一窥这十二龙虎齐聚一堂的浩然气象。
中原王朝的科举考试,不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便能随意通过的。仁景皇帝改制后,分科取仕对士人的各项素质素养,都提出了更高、更全面的要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礼乐射御数等等。
所以,在这宽度足有一丈的巨大圆形宴席列位上,所坐着的十二位士子无不是意气风发,礼数齐备,举止得体的青年才俊。
瞿成美着一袭正一品仙鹤纹文官袍服,挎美玉腰带,早入席中。一把山羊胡显得年近不惑的他格外精神饱满,瞿大学士心里明白,在他身旁坐着的,可都是能赋举世华章的天纵之才,虽说这十二人俱是晚生后辈,但若要找他攀谈求问,他亦绝不摆出任何一品京官的架子。
在这十二位举人里,自然少不了来自书香世家以及士族门阀的子弟,他们均是才情满溢而又家资丰厚。
当然其中也有数位出身寒门的新秀。十二人虽然各自背景不一,出身境况各异,但几乎都怀着对或是庙堂捭阖,或是治理一方的从事政治的深深憧憬与期待。
然而其中有一位却不这么想。
他虽然也表现得春风得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强装附会。眼眶微肿、腕臂间的瘀血,都是他刚刚所承受过的,于他而言无疑是杀人诛心般痛苦的折磨。
一个身穿正二品锦鸡纹样形制官袍的中年男人,从一旁大步流星地走近宴会场地,他明显就是当今的江南道巡抚,兼兵部侍郎——冯应龙。
只见他仅仅是稍稍伸出双手,还未拍掌。宴席下的一众舞女歌妓却已经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歌舞,然而琴瑟之声并没有因此戛然而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男人略略发福,面有微髯,饰以笑容的脸上威武严肃隐藏不住。伴着琴瑟和鸣,他徐徐张口,发表着感言。
“诸位一同桂榜夺魁的举人,中原王朝未来冉冉升起的希望,日后朝野执政的中流砥柱们。我,江南道巡抚冯应龙,今日作为诸位入朝为官的引路人,在你们大展鸿图之前,要代表中原王朝的平民百姓、圣上、朝延,在此好好犒赏诸位一番。今夜,不醉不归。”
冯应龙捻着手中一块儿价值不菲的玉佩,慢慢来到宴席主位入座。
一道道举世名贵的山珍海味,接连上桌。一斗值千金的琼浆玉露也被大杯小盏地送了上来。
“平民百姓。。。”
他方才听到这里哑然失笑。
望着这一大桌,究竟是要多少恶奴酷吏,长期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制成的?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冯应龙从贴身侍女托起的玉盘上取下一杯佳酿,向众宾客敬酒。众人皆是毕恭毕敬,回应主人待客之礼节。
十二位新榜举人也要从头至尾,向鹿鸣宴东家徐巡抚一一起身敬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