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第二天,儿子儿媳上班,丫丫去幼儿园,我在家,孤独感压迫而来。
这本是不该有的感觉,我曾经多么享受孤独,享受它带给我的清寂与宁静。这样的感觉也是走过来的几年里所不曾有的,那里是一群和自己一样的犯人,大家虽然相互熟悉,却也彼此陌生。虽然性格迥异,却也身份对等。没有谁在意谁的不堪,没有谁在乎谁的过往。
而我归来,一直期盼的挣脱牢笼,一直期盼的获得自由,此时却感到无以名状的无所适从。我从这间卧室踱步到另一间卧室,又从厨房踱步到客厅。我想我应该帮助儿子儿媳收拾一下房间,可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会不会变了?我重新归置以后,他们的正常起居会不会受到影响?
这时,恰好蕾姐姐打电话,她说要来家看我。
蕾姐姐是我的大姑姐,是一直疼我到骨子里的亲人。坐牢的第一个接见日,蕾姐姐随儿子一起去看我。这是我能预想到的,她要亲眼见到我的状态,才能够放心。
我的那些苦苦熬煮的日子啊,家人的内心应该比我更为煎熬。他们心里苦,苦于回天乏术,不能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我坐实了罪名,背负了刑期,回不了家门。
蕾姐姐坐在我身旁,和我聊了许多。她告诉我当时的一些情形,她说我出事以后儿子的情绪近乎崩溃。
我能想象得到,儿子那种到处奔波到处乱撞像疯了一样的无助,他最需要一种力量的支撑,支撑他在无望中寻得一丝拯救我的希望。
然而,他所渴望的支撑根本不存在,因为那是只有父亲才能够给予的动力。假使他的父亲还活着,他能拖着一条残腿坐在轮椅上,对儿子来说,也是一种笃定。
可是,没有切身的经历,何以感同身受。儿子自小不懂父爱,我遭遇不测,对儿子来说犹如天崩地裂,伤害无异于釜底抽薪。以至于在日后的生活中,我渐渐感知儿子个性里越来越多的冷漠,心就会不自觉地抽搐。
蕾姐姐说:那些天,心一直揪着,儿子没着没落的样子,让人心疼,更让人害怕。
话落,泪落。我没有擦拭,没有啜泣,任凭泪水顺脸颊往下淌,淌进嘴里,咸涩咸涩的枯,我把它咽了下去。
我需要感知眼泪的滋味,那是心底的痛化解而来。我需要感知自己给家人带来的伤害,还有不可饶恕的罪责。我没有理由放声悲怆,恰是我的不醒世、不懂事和不争气,造就了于一家人的伤害。
蕾姐姐走时,塞给我一沓钞票。连同外甥媳妇丹昨天给我的,我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到了钱包里,钱包厚厚实实鼓起来。这里面,是家人对我的安抚,她们担心我没有收入,生活没有着落。
下午,我想赶在儿子儿媳下班回来之前,为他们做两个他们喜欢吃的菜。
要去哪里买肉买菜?我已经很久没有花过人民币,很久没有买过东西,很久不知道菜价肉价。最要紧的是,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敢一个人走下楼梯走到大街上去。
我在家门内踯躅很长时间,想出去又不敢出去,推开房门又关上。后来还是下了决心,把家门钥匙还有出入小区的门禁卡慎重地装进口袋,又小心翼翼揣好钱。
小区里的建筑,来往行人,都很陌生,仿佛这里我从来不曾住过。脚步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在盲目移动,大脑近乎空白,一时不知在哪里才能买到新鲜的肉和新鲜的蔬菜。
迎面走来两位大姐,她们一边走一边聊,从我身边走过,径自停下来,一个在说东家的长,一个在论西家短。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恐慌,向前快走几步,心里劝自己:千万不和女人打交道,不管是里面的女人还是外面的女人,女人总也喜欢为难女人。
走了没几步,一个位年纪稍长的大哥和我擦肩而过。我想不能再等了,怯生生从身后喊住他,结结巴巴问他从哪里可以买到新鲜的肉。
大哥豪爽地向前一指:汇隆啊!
恍然想起来,小区门口的汇隆农贸市场,已经经营很多年,我怎么就可以将它忘记?
去了市场,终于找到一些相关记忆。我想我应该还没有失去做菜的本领,于是去水产店买了一条黑鱼,买了几样配菜,顺便给丫丫买了水果。
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走到小区门口,恰好小门闭合。透过门栏杆空隙,看到保安在椅子上稳坐,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我。
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掏出放在兜里的门禁卡。一橙一蓝两个,哪一个是小区的?哪一个是家里的?保安依然不动声色,我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伸手试一试。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声:你有卡啊?
回头看见一个戴着宽大口罩的女人,眼睛笑眯眯地望向我手里的卡。我只得说:你来开。
她取走我手里的蓝色卡片,在扫码区点一下,门“嘎达”一响应声开启。她将门禁卡递还给我的同时,说了一声:谢谢。
约摸儿子儿媳下班回来的时间,我做好菜。一进家门,儿媳便说:妈妈,站在楼下,抬头看到厨房里亮着的灯光,心里感觉好温暖!
一时无语,我该对儿子儿媳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愧疚的心情。原本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在过去的几年里,在儿子儿媳还有丫丫心里,却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晚上,还是不能深度睡眠,间间断断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索性早起做早点,包了馄饨,做了蛋饼,儿子吃着吃着,忽然说:妈妈,多亏你回来了,我都要想不起来你做饭的味道了。
他的话说得哽咽,我没有回应,儿媳也没有言语,只听见儿子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汤里应该多了一种叫眼泪的调味。
吃完饭,儿子先去送儿媳上班,丫丫还在赖床。她开始愿意接近我,只是还不太情愿叫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