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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乌龙岭武松失臂膀 昱岭关时迁放火炮

词曰:

山河纷乱,干戈四起。

危难时,该现真义。

奈何贼子,祸萧墙,鼠行为己。

乌龙岭,武二断臂。

睦州城下,凌振施力。

鼓上蚤,偷关摧敌。

菜园张青,乱中丧,二娘寡居。

招安路,荆丛绝地。

《解冤结·荆棘路》

上一回书讲到,杨志三人斗杀雷横一队追兵,困在渡船中顺流漂下。渡船触了礁石,撞得散了,都落入江水之中。临入水时,杨志一把薅住玬儿发髻,死不撒手。待二人挣扎浮出水面时,却见淇儿抓着一块船板,正嘶声喊叫着玬儿名字,满是哭腔。

原来淇儿、玬儿自幼在钱塘江畔长大,虽无十分水性,终还是凫得水皮儿、采得藕朵儿、摘得菱角儿。三人之中,反倒是杨志水性最差,兀自在江水中扑腾,已吃了几口浊水。

忽的,自水下一股大力浮上来,驮起杨志——正是青花骢。真个好马,驮了杨志便向岸边游。玬儿乖巧,一把拽住马尾,另一手拉着淇儿,凫了约一盏茶功夫,已至浅滩。却见青花骢搏命嘶鸣一声,竭力一纵,带着三人扑倒在沙洲上。

它再就地一滚,努力站起身,向岸上走几步,便轰然倒下,再不挣扎。圆溜溜马眼淌下一行清泪,慢慢合上了。

杨志爬起身奔到青花骢身旁,才看到马的脖子根处,有一条刀痕,长有尺许、深可见骨,已被江水浸得伤口发白,不再有血水渗出。

杨志抚马身痛哭,为这匹爱马、为两个忠仆、为贺氏,也为了失去的梁山大义,还为了自己挥之不去的命势厄运。二女见他哭,也不免默默垂泪。

待停了哭泣,杨志起身四下看,十来丈处恰是一个沟壑,中间有

个深坑,可容青花骢遗骸。便攒些气力,拖马身行几丈远,喘息几口再拖几丈远。一番激斗,再落水扑腾,哪里还剩得气力?到第三次,终将马身拖至坑边,推下去,再覆土掩埋。

杨志搜检身上,幸喜腰刀未失,便寻块船板,思量刻字给爱马立牌。猛可想起贺氏、杨青、杨龙尸骸已随渡船,被江水冲走了,连一件遗物都不曾留下,不得入土。恨得他擎出腰刀,发起疯癫,将这块船板劈个粉碎。此正是:

爱马有幸眠土安,亲友何辜葬江滩?

都言天眼善恶辩,也效昏聩糊涂官。

杨志葬了青花骢,喊玬儿、淇儿计点一下身畔物品。所幸三人贴身所缚包裹,皆不曾丢失。杨志尚余那把腰刀,玬儿的解腕刀早不知落在哪里。淇儿精细些,川弩包裹也还在身上拴着,只耗费了贺氏用去的一支箭矢。最可奇的是,交与她的三锭官银,竟还在身上。

玬儿惊奇道:“你落水时,银锭这么重如何凫水的?怎不知丢了它?真个是‘舍命不舍财’!”淇儿也不与她争辩斗口。三人整理停当,杨志要过川弩自己背着,三人离了江岸,寻人烟稠密处打尖。身边有银钱,杨志购辆骡车,让儿女坐进去,自家赶着往杭州去。

一路上渐渐显出接战场面,残垣断壁越来越多,弃荒田亩亦是越来越多。行走五七日,不眠晓行夜宿。五月十六那日,三人行至杭州,先奔水仙庙去,那里已是一片残垣断壁。

二女离家十年,思念故居心切,都跳下骡车,撒腿往自家旧宅跑。待到近前,不知高低,都叫一声苦:故宅已是一片瓦砾堆,余火还未熄灭。旧时此间杨柳依依,楼阁掩映,却遮住了视线。此时树木凋零、瓦砾遍地,没了遮眼物,竟可直望西湖水面。望湖亭独自一个守着湖水,烟波雾里、孤山暗影衬着,说不尽那般凄惨悲怆。

三人商议如何在杭州落脚。旧宅已毁,连这一片都寻不出个整屋子,杳无人迹。淇儿到底比玬儿年长几岁,对杭州城垣更熟悉些,便提议三人去六合寺附近看看。因那边临江偏僻,原就无有驻军,估计兵祸未毁。

杨志听了,三人便驱骡车前往一看,真个是兵祸幸存之地,寺院、塔林皆未被毁。寺院建院尊者豁达老和尚的六合偈“戒能和同修,身能和同住,见能和同解,利能和同均,意能和同喜悦,言能和无争”在周遭传颂甚广。

只是当下周遭虽民宅尚存,但居者寥寥,无一丝热闹。三人正希图僻静安全,便在一片唤作“白箬铺”的村坊,赁个小院落下脚。三五间房舍、一两亩院落,内有水井,总还算整洁。乱世时房屋不值什么钱,玬儿心善,一口应了主人家要价,一丝一毫都不争竞,倒弄得房主愣呵呵的。

隔天杨志骑了骡子进杭州城奔州衙处,访寻梁山军去向,兼查询张琨下落。进得城来,却见煞是萧条,街上绝少人影。

杨志寻家米店,兼售卖面饼饭团的,买了一口袋面饼,就势与主人家攀谈。那人道:“你既是在六合寺那边住,乡间气清水丽的,没事进州城作甚?城里正闹瘟疫,死得十室五空的。有些门路的人都逃去城外了”。

杨志乱扯一气:“洒家家里断粮了,没奈何才来城里购些吃食。家中妻儿饿得哭。”

那人道:“一听你就不是杭州人,六合寺往西三里,便有一个小寨子唤作黄花塘,逢五逢十皆有集市,什么购不得?还跑十来里进州城采买?”

杨志道:“有街坊央求洒家,打听梁山军内亲眷,是故进城来。”

那人正色道:“三日前梁山军刚刚起兵走了,现下杭州城里是副都督刘光世镇守。梁山军此番打城,听闻折损了十来个头领。最惨的唤作‘浪里白条’张顺,在涌金门外被城上乱枪戳死。宋先锋去西湖边建立庙宇,题名‘金华太保’,连天子都送锦袍表彰哩。听闻此番南征,在州衙后街,留了七八个患病头领,交刘都督所属医官支应。瘟疫如此厉害,得病的十有七八不得活命。”此正是:

曾闻善战死兵戎,善溺终然丧水中。

瓦罐不离井上破,劝君莫但逞英雄。

自此,杨志潜身六合寺旁,一头寻访张琨,一头不时打探梁山军战况。还曾和淇儿假扮军医,给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六个患病头领送去药丸,略尽情义。

玬儿整日吵着要找张琨复仇,杨志只得陪着她,在杭州周遭乱找,乱世中哪容易如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五月十二那日,张招讨差人赍文书来,催促梁山军进兵。宋江与吴用请卢俊义商议:“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贼巢;此去歙州,却从昱岭关小路而去。今从此处分兵征剿,不知贤弟兵取何处?”

卢俊义道:“主兵遣将,听从哥哥严令,安敢选择?”

宋江道:“虽然如此,试看天命。”

作两队分定人数,写成两处阄子,焚香祈祷,各阄一处。宋江拈阄得睦州,卢俊义拈阄得歙州。

宋江道:“方腊贼巢,正是清溪县帮源洞中。贤弟取了歙州,可屯住军马,申文飞报知会,约日同攻清溪贼洞。”

卢俊义便请宋公明酌量分调将佐军校。宋江、吴用带领正偏将佐三十六员,攻取睦州并乌龙岭。“水浒旧人“中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及山岳散人”中鲁智深、武松分在这一路。副先锋卢俊义管领

正偏将佐二十八员,收取歙州并昱岭关,“水浒旧人“中林冲及“山岳散人”中朱武、史进、陈达、杨春、李忠、张青、孙二娘,都分在这边。还有一路,燕青随着柴进领命诈降,已先去往清溪洞了。

先说宋江部领大队人马军兵,离了杭州,追战杭州败退的南军“宝光国师”邓元觉并“元帅”石宝。

首战富阳县阵上,吕方、郭盛、朱仝三将夹攻石宝。石宝战不过三将,分开兵器便走。宋江鞭梢一指,直杀过富阳山岭。石宝军马于路屯扎不住,直到桐庐县界内。宋江连夜进兵,过白蜂岭下寨。

当夜差遣解珍、解宝、燕顺、王矮虎、一丈青取东路,李逵、项充、李衮、樊瑞、马麟取西路,各带一千步军,去桐庐县劫寨。待解珍等引着军兵杀到桐庐县时,已是三更天气。宝光国师正和石宝计议军务,猛听的一声炮响,众人上马不迭。急看时,三路火起,诸将跟着石宝,只顾逃命,哪里敢来迎敌。三路军马,横冲直撞杀将来。

温克让上得马迟,便望小路而走,正撞着一丈青、王矮虎,并辔拦住去路。

扈三娘冷眼示意王矮虎去斗温克让。王英有些胆怯,一脸谄媚对扈三娘道:“亲亲好娘子,便饶了小人吧。俺这点功夫,跟娘子比实在是天上地下。”

扈三娘鄙夷道:“你在人前口称英雄无敌。我多番给你面皮了。此刻上阵,大男人气概哪儿去了?”

王英赔笑道:“休言男人女人。自你嫁我时起,人前咱是夫妻,人后你便是魔头,我便是小鬼儿。你何曾让我当过男人?”

扈三娘道:“我早已说过,扈家庄百余口亲眷,皆命丧那人之手。做我男人,先替我报仇。”

王英接口“俺不能替你报仇,也不指望做你男人。宋江将你许配与俺,你不快活,俺也不快活。待此番挣了性命,得了朝廷封赏。你我各奔前程。就按说好的,你替俺御敌保命,俺在宋江那里护你周全。”

二人嘟嘟囔囔说个不休,温克让骑在马上,战也不是,逃还不耻。实在等不得了,便一催马冲起来,举刀向王英就劈。王英正说话哩,哪顾去看敌手?温克让刀已劈至头顶,他才觉警,慌忙抬枪去隔。那边扈三娘早偷眼瞧见温克让冲过来,本待迎敌,却见他刀劈王英,思量这是瞧不起自己女将,好胜心起,手中双刀后发先至,霍地已至温克让面门。温克让大惊,忙使一个“铁板桥”功夫,往后躺倒身子,躲过扈三娘双刀。自己手中长柄刀便使岔了力,竟劈在所乘战马颈上。马倒了,人便摔在地上。

王矮虎被劈一惊,胡乱一挡却没磕着兵刃,刚刚凝神看时,温克让竟然刀劈坐骑,再摔于马下。杀敌能为有限,绑人却是行家。王矮虎欢叫一声,纵身扑在温克让身上,解了系甲绦捆住他。

二人回营献温克让请功,宋江教将功劳记在王英名下,扈三娘一言不发。吴用献言,教把温克让解赴杭州张招讨衙前斩首,宋江许了。

探马来报,李逵和项充、李衮、樊瑞、马麟未遇抵抗,已进入桐庐城。这几个带头抢掠,杀商人放明火,半座城池皆遭毒手。宋江见报,催趱军兵,拔寨都起,直到桐庐县驻屯军马,却未责罚这伙乱兵。

次日,宋江调兵,水陆并进,直到乌龙岭下,过岭便是睦州。此时宝光国师引着众将,都上岭去把关隘,屯驻军马。那乌龙关隘,正靠长江,山峻水急,上立关防,下排战舰。宋江军马近岭下屯驻,扎了寨栅。步军中差李逵,项充,李衮,引五百牌手,出哨探路到乌龙岭下,上面檑木炮石打将下来,无计可施。

宋江又差阮小二,孟康,童猛,童威四个,先调一半战船上滩。当下阮小二带了两个副将,引一千水军,分至一百只船上,摇旗擂鼓,唱着山歌,渐近乌龙岭边来。原来乌龙岭下那面靠山,却是方腊的水寨。那寨里也屯着五百只战船,船上有五千来水军。当日阮小二等,乘驾船只,从急流下水,摇上滩去。

南军早用大松杉木穿成五十连火排,排上都堆草把,草把内暗藏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把竹索编住,排在滩头。待阮小二等上滩,乌龙岭上旗号一招,金鼓齐鸣,火排一齐点着,望下滩顺风冲将下来。童威,童猛见势大难近,便把船傍岸,弃了船只,爬过山边,上了山,寻路回寨。阮小二和孟康,兀自在船上迎敌。火排连烧将来,阮小二急下水时,后船赶上,一挠钩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孟康见不是头,急要下水时,火排上火炮齐发,一炮正打中孟康头盔,透顶打作肉泥。

乌龙岭上宝光国师并元帅石宝,见水军总管得胜,乘势引军杀下岭来。梁山军败退至桐庐驻扎,南兵也收军上乌龙岭去了。

次日,解珍,解宝装作此间猎户,欲爬上山去,放一把火,惊敌夺隘,却不想恶人做一世猎户,一块儿被射死在乌龙岭边。

宋江自此只在桐庐县驻扎,按兵不动。一住二十余日,不出交战。这一晚吴用来宋江帐中,低声禀报道:“雷横去追徐宁宝甲,却被杨志得去了。回来的军士说,他几人先被雷横派去汴梁路途上,截杀杨志。埋伏等候十数日,也不见他露面。只得回丹徒县寻雷横复命,却被县里人告诉‘雷横、杨志和驻丹徒县兵马提辖单汴,都一遭儿失踪了。’这几个军士只得回来,因我大军开拔,今日才回到营中。”

宋江闻听失色道:“如此说来宝甲已是无了踪影否?”

吴用低了头“此刻仅知是在杨志身上。但杨志生死不知,现下无法追踪了。”

宋江问:“丹徒县说,三人失踪,最后情由怎样?”

吴用道:“据说五月初三夜里杨志逃去,还放火烧了县衙,再无

踪迹。单汴和雷横是五月初四日间,带了七八个县里军士,坐县里缉盗快船过江,来杭州报讯时,在江里失踪的。”

宋江问:“那缉盗船何在?”

吴用道:“均是不知。”

宋江大怒:“缉盗船便是线索,如何不去查?”

吴用道:“小可已经派人回丹徒县,沿江两岸查访去了,只是来回路上皆需时日。现下已是六月初八,待查访回来,怕不是要七月间了。”

宋江道:“你只管去查,休论时日。大军得胜还京,也须至八九月,就延挨至上元节,又有何妨?”

吴用再问:“雷横、杨志都离了行伍,若还朝时,如何上报朝廷,这二人行踪。”

宋江冷笑一声:“雷横么,若是回得来,夺得甲,编造个杀敌之功,也就对得起他了。此刻先记他个‘战场殒命’便是。杨志那厮待班师前,让丹徒县申报一个‘染病未痊,葬在县境’就是。只要让头领们不生疑,朝廷谁关心谁个死,哪个活的。”

吴用喏一声,心想:“这黑三郎面黑心更黑,不惹他嫉恨方是自家存身之道!”此正是:

千年枭雄比厚黑,孟德开篇仲达随。

宋家三郎锅底色,摇扇酸文镔铁锥。

再延挨十来天,已入七月天气。宋江这路人马,仍是按兵不动。忽有探马报道:“朝廷又差童枢密赍赏赐,已到杭州。听知分兵两路,童枢密转差大将王禀,分赍赏赐,投昱岭关卢先锋军前去了。童枢密即刻便到,亲赍赏赐。”

宋江见报,忙与吴用众将,离县二十里迎接。那童贯来到县衙里开读圣旨,便将赏赐分给众将。宋江等参拜童枢密,随即设宴管待。

童枢密问道:“征进之间,多听得损折将佐。”

宋江垂泪禀道:“奉敕来征方腊,未离京师,首先去了公孙胜,驾前又留下了数人,进兵渡得江来,但到一处,必折损数人。近又有八九个将佐,病倒在杭州,存亡未卜。前面乌龙岭厮杀二次,又折了几将。盖因山险水急,难以对阵,急切不能打透关隘。正在忧惶之际,幸得恩相到此。”

童枢密道:“今上天子,多知先锋建立大功,后闻损折将佐,特差下官引大将王禀,赵谭,前来助阵。已使王禀赍赏往卢先锋处,分俵给散众将去了。”随唤赵谭与宋江等相见,俱于桐庐县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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