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昔年踩锨结识。
似有恩、亦似有义。
深信边庭许国,荫子封妻。
怎奈何,失一臂。
如今身归何地?
故园悲、水泊遭弃。
唯愿兄长如愿,朝堂得意。
任武二,称心去。
《少年心·别恩义》
却说吴用拿鲁智深自写的颂子,寻这番“坐化”的脱卯处,说出“不识字,如何写颂”的话,眼见这出“死中求生”之计便待败露,武松在旁急了,便舒腕要揪吴用,痛打这个多嘴碍事的酸丁。
林冲急忙扼住武松手腕,挡在他身前,对吴用道:“军师哥哥从哪里听来的,怎知智深师兄不识字?”吴用平时说鲁智深是个“不识字的莽汉”说顺嘴了,林冲一问,他倒还须回想,怎地留了这个印象。灵机一动,一个理由脱口而出:“你们言语间,曾说过他不识字。再说上梁山这许久,从没见他读书写字。”
林冲笑一笑:“俺这师兄军旅许多年,在渭州时位居‘关西五路廉访使’、‘统兵提辖官’,正经的朝廷命官。说他不识字,岂不是笑谈。此后他在二龙山为尊,点兵派将、收支钱粮,若真个不识字,如何做得来?”
吴用:“你们谈话多曾说过他,不识字,如何今日抵赖?”林冲:“军师耳朵恁地长!”吴用哼一声,不接这口。林冲道:“可曾有人告诉军师,俺们还常说军师不会武功,拿个破链子比比划划,只瞒众人之眼哩。”吴用:“哪个乱嚼舌根,小可也是武艺傍身之人。”林冲:“着啊。我等说他不识字,也是戏谑之言,如何能当真?”吴用语塞。一时下不来台阶。还是时迁出来插科打诨,拽吴用出帐去,一直半推半扯,送回他帐里,了结此番争执。
按昨日商议,杨志已在白箬铺下处,将张琨剃去头发,修剪胡须。远处看着,有些与鲁智深相似。那张琨觉察到不对,开始挣扎,被杨
志一掌拍到天灵上,打个昏厥。玬儿胆大些,举刀刺在张琨心窝处,杨志用备下的絮被接住血,待流尽了,张琨自是气绝。淇儿在旁,眼看着张琨死了,焚香祝告爹娘。
杨志与他尸身也换了与鲁智深此时一样的玄色僧衣,赶辆骡车,趁黑拉到六合寺外。他仍易容扮作火工道人,计算着时辰,背着尸首到鲁智深宿处,躲在暗处候着。
这边待吴用被时迁拽走,帐中人赶忙将鲁智深抬下禅椅。再放杨志进来,将张琨尸身放下,赶忙背了鲁智深回转白箬铺。留下张琨尸身,靠着墙壁,摆在佛龛上。趁着尸体未完全僵硬,摆布成盘着膝坐化的样子。脸上盖了招魂布,再将他随身包裹、禅杖、戒刀都供在香案上。旁边布着香炉、烛台、金银纸锭、彩扎牛马等祭奠之物,堆得都下不去脚,阻遏着有人去碰触“法身”。待天色将明时,这一切都布置好了。
这边鲁智深被杨志背出六和寺,放在骡车上躺稳了,杨志便赶着车回白箬铺。时迁果然是个用蒙汗药的高手,药量计算得刚刚好。未待骡车到达杨志宅上,骡车颠簸几下,鲁智深已是悠悠醒转来。
两个关西汉子重逢,不免“此洒(sǎ)家”对上“彼洒(zá)家”“渭州(甘肃平凉)腔”遭逢“代州(山西雁门)调”,一会儿悲悲戚戚、一会儿欣欣喜喜、一会儿叫叫嚷嚷,幸亏天色尚暗,路上绝无行人,却也将路旁野兔、稚鸡吓出好几窝。
将将天明时,二人驾车回到白箬铺杨志宅中。按照约定,自此闭门不出,只待梁山大军开拔离了杭州,却来再和武松、林冲、时迁相见。这三人如何留在杭州?之前都约定好了。
却说那厢,吴用心里存疑,总是放心不下。次日一大早便来找宋江,说出那颂子的疑点。
宋江叹口气,对吴用说:“此刻你来说,已是晚了。张招讨、童枢密都来上过香。此事已不容翻转,否则便是你我的错处了。再则,我正愁鲁智深去至汴京,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几番示好于他,希冀他应对得当。偏生他不贪图俺许给的好处,不听招呼。如此,他真坐化也好,假坐化也罢,总之不上京捣乱,已是你我之幸了。何必多事?”
吴用被宋江言语阻住,不敢再生事,心里却是不服。
宋江再去至禅堂,见林冲、武松、时迁都守在“法身”前,心中也添些疑惑,只是打定主意,顺水推舟、绝不多事。便聚起六合寺僧众,教武松把鲁智深衣钵并朝廷赏赐,都将出来俵散众僧。
烦请六合寺僧众,即日起,连做三昼夜功课。之后,合个朱红龛子盛殓“法身”。
三昼夜,林冲、武松、时迁三人,轮流守着,不使“法身”见光。直至殓入龛子,钉牢榫卯,才略微放心。
宋江去问六合寺住持,杭州地界哪座寺院功德最高,那住持得了林冲好处,自然推荐径山住持大惠禅师。宋江便派花荣、朱仝赍钱去请,约定八月十八那日,来与鲁智深下火。再便请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超度。
到了那日,僧众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架起柴堆,焚化鲁智深遗体。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指着龛子道了几句法语: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
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
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
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大惠禅师下了火已了,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钵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
还有寺中僧人题诗,评说鲁智深坐化,道是:
钱塘江头潮信拍,铁石禅机已点开。
六和寺内月明夜,天竺教中归去来。
宋江、吴用听了径山大惠禅师的法语和寺中僧人题诗,却笃信鲁智深真个“坐化成佛”了。若非恁地,这大惠和尚怎会知晓鲁智深“起身绿林”“放火眼”“杀人心”等等?定是佛法玄妙、掐算得知。既然仙界闻达、佛祖收录,想来那鲁智深便是真个死了。
他哪知这一遭儿文字,都是林冲早就写好,来唬众人的。无人知晓林冲自幼学文有术,都只当他是个武夫。此正是:
朝廷重文轻武功,岂知文武义理同。
不见武穆岳鹏举,提笔流芳满江红。
再说宋江,忙完了鲁智深“坐化”之事,思量起还有一事未了,便是原留在杭州城内患瘟疫的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六人,当时拨穆春、朱富看视。此一向四五个月,生死不知。
便具表奏请张招讨,问询此八个人的现状。宋江、卢俊义每日进程去帅帐听令,也曾问过招讨大人,却是推说因隔离诊治,内外不通。已着医官署查询,待医治端正时,送出来归队。询问两三次,宋江也不再催促,思量这几人听天由命便是。
忽一日城中出来一个医官,领几个随从着担架抬两个人,至六合寺山门前放下,将一封文书留在担架上,便离去了。待知客僧知晓报于宋江、吴用,跑出来看时,送人的医官早已不见踪影了。
宋江看抬来的是何人?满面苍髯遮满脸面,闭着眼睛,只剩一口气了。有眼尖的认出,却是杨林、穆春。
吴用打开文书看时,言道“宋先锋麾下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穆春、朱富八人,因患时疫之症,送于吾处隔离诊治。
现张横、穆弘、孔明、朱贵、白胜、朱富已病殁。为防传染计,烧化葬于公坟内。杨林、穆春二人,已调养至疫情轻微,发回自养。”落款是“张招讨麾下疠人坊”。
吴用再查看二人情状,目下仅剩一口气,手不能抬、口不能言。吴用所疑:原本此八个头领是赁房居住,延医疗治的,如何被收进疠人坊的?为何朱富无病却死?杨林患病却活?一时间难得解答。
自古“疠人坊”乃官府容收麻风、天花、霍乱等能传染之时疫患者,隔离治疗所在,秦时称“疠迁所”。此时归张招讨管辖,宋江等如何敢去询问、对质?再吃个暗亏,也就是了。正所谓:
一入衙署冷森森,医官也是食禄人。
得病罗汉行进去,佛陀难赎旧金身。
这一日午后,宋江想起武松来,便移步到他禅房里,只见不大一间静室,四壁都刷着白色,空无一物;地上铺着草席,胡乱丢几个蒲团;角落里有一碗油灯和火刀、火镰;并无一样家具,真个适合参禅,无一物搅扰。
不见武松人在,问隔壁六和寺僧人,方知武松此时应在“智深大士”灵牌前静修。宋江踱步过去,见那一间静室里,最深处一堵墙上,一个大大的禅字。下面设一案,当中供着一个神位牌,上书“先兄智深生西之莲位”。再有一个大桌接住供案,正对灵牌是一个铜香炉,插着三炷檀香,青烟袅袅。那条六十二斤镔铁禅杖,横在香炉前,被擦拭得油汪汪、黑黢黢的。香炉前,是御赐袈裟,包着些衣裳。两侧摆着烛台、陌纸、几盘素点、各色果子。
左侧墙壁也设一个供案,供着“先室武母孙氏闺名红绫生西之莲位”。香炉烛台等陈设,与那边相仿,只是供品将素点换作了一碗鱼、一只鸡、一个蹄髈。武松正坐在地中央蒲团上,对着“孙氏”的神主牌,口中默念忏悔经文。
宋江进得禅室,先去“智深”灵牌前上一炷香,拜了三拜。再转过来去“孙氏”灵牌前,也拜三拜。武松伸手递过一个蒲团,宋江坐了。对武松道:“此刻方知孙二娘闺名‘红绫’。”
武松缓缓言道:“二娘生于四月,五行属火,闺名‘红绫’,取火命鲜红之兆。族中女儿行二,是故以‘二娘’唤之。她素来喜穿红色。记得俺第一次在十字坡见到她,她便穿一条鲜红生绢裙,裹桃红纱主腰,足下绣鞋也是红彤彤的。”
宋江道:“看牌位上有‘武母’二字,你二人只做了不足三个月夫妻,并无子嗣,如何填写此二字?”
武松道:“二娘殒身时,已有身孕。可怜俺那未成形的孩儿。”宋江:“吾等已成正果,立下功劳。此番入京受封,贤弟位至都监、团练不难。有愚兄保荐,断臂亦可为官。贤弟万不可灰心。”
武松对宋江正色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供用,能做个清闲道人,已是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
宋江看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刚刚许愿保荐的话,也不知能否做得到。心内不免踌躇起来。
武松再道:“鲁大师、二娘、孩儿的骨殖都存在这里,牌位也安在寺中。武松不忍离他们而去。”
宋江见武松如此说,心中却生出一团无名火来,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厮只顾自家情义,便不顾俺这个哥哥了吗?此番回京,朝廷必有封赏,俺必定得一处封疆赏赐。”怒火中烧时,言语都觉气短,宋江喘息几下,再开言道:“俺心中思量,上得任去,非得有人相助,才支应得开。文事俺却不怕,胸中自有锦绣。武事上你让俺去指望哪个?命官出身那几个,试探几番了,无人帮俺。都指望你了。”
武松见宋江说出腹中真话,虽仍是极端自私,但毕竟是真情真话。叹口气对他道:“哥哥如此看重武松,俺感激不尽。可俺已是废人,帮不到哥哥,反添累赘。且武松身背戕杀都监高官的大罪,数十条命案在身,只会给哥哥招灾。”
宋江思量一下,武松所言不差。再开言道:“即便不入官场,绿林中人、梁山中人,如有威胁俺的,你又如何?”
武松昂首道:“俺武松素念公明哥哥之恩,绝不忘记。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便在六和寺出家,只要有人欲对哥哥不利,武松绝不答应。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宋江见武松设誓,再不好开口,说一声“待后却说”,转身离去。武松望着他背影,陷入沉思。此正是:
自古誓言皆赌咒,违誓应灾无人见。
君子一诺心神许,小人万诺脑后烟。
已近八月末光景,杭州地方仍是暑热难耐。宋江、卢俊义仍是每日去城中听令。忽一日,朝廷天使到来,奉圣旨:令先锋宋江等班师回京。张招讨、童枢密、都督刘光世、大将王禀、赵谭等杭州城中人马,陆续拔营回京师去了。
这厢宋江等得了钧旨:限十日内拔营启程,自扬州上船,返归汴京。都知会了各头领,计点军卒,着伤老弱的,与些盘缠就地遣散。健旺强壮且身有军功的,造册随行。
各营正忙碌此事,宋江忽闻报:豹子头林冲夜来临江醉酒,江风摧处,一跤跌倒,抬回营便风瘫症发,左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现已送至武松禅房里歇着。
接此报,宋江先是一喜,随后转成烦闷,最后竟忧虑起来。忙教人请来吴用商议。
宋江对吴用无甚隐瞒地,开言便道:“林冲患了风瘫,半边身子动不得。此事原本俺听了欣喜。他一路多有功劳,虽最后时俺不安排他出头对阵,就是思虑他功劳已是太高。此番患病残废了,还京讨封时便腾出一个大位置,好安排得多了。”
吴用闻是林冲的事,心内谨慎,并不动声色,只应一声“哥哥所言不差”,让宋江把话都说出来。
宋江道:“再一思虑,便是患病了,上得京去他也能面睹天颜,人虽残但恩萌却减不了多少,今上定是高爵荣养、不授实职。爵禄上倒是可能分走他人不少,好不容易护下的几个,总是要亏了。”
吴用心知宋江还有话,也不开言,只等他继续说。
宋江再道:“如果借病遣散了他,不使其入京,便最好。却又疑虑他脱开你我眼前,能不能惹出事端,我心下十分踌躇。”
吴用见宋江说尽,羽扇摇摆几下,开言道:“公明哥哥所虑皆有道理。但小可顾虑一事,更该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