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蕨芽初长,体净心洁,拂去累累朽土。
乍逢春风携甘露,一日间、生息百度。
潇振连芦,刺破天幕,遮蔽万里江楚。
从来英雄无末路,纵身裂,节节傲骨。
《鹊桥仙·青竹》
却说玬儿在雁门县里,帮着鲁智深寻找金翠莲。巧遇翠莲房东袁婆子,套问出金翠莲十来年的大致境况。那婆子拿出一个金翠莲亲手绣的“鸳鸯戏水”荷包,玬儿很想替鲁智深买下来,当做纪念之物。又恐这婆子借机勒索,便诈称要去县衙告袁婆“同谋及诈骗财物之罪”,把个婆子吓得不轻。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玬儿问杨志要过禁军腰牌,抵到袁婆眼前:“仔细看清楚了,我们是汴京来的差官,到此公干。金翠莲这件事,惊动了京里大老爷。这荷包可算证物,查收了。”说着便把荷包递与鲁智深。
她再言道:“刚刚你说了许多事,算你协助官差查案。”便撇下一快二两来碎银给婆子,“今日所言,不能与别个人提起,否则抓你吃牢饭。”
可怜袁婆,八卦过了嘴瘾,却招来一阵吓唬和训斥,还失了荷包。其实那荷包是她在金翠莲房里“顺手牵羊”得来的,并不放在心上。此刻毕竟得了二两银子,还是觉得赚了。便鞠躬作揖、千恩万谢地走了。十步之外,竟是撒开腿逃远了。
鲁智深手里攥着荷包,牙齿咬得咯咯响。霍地起身,跳上乌锥便往城外冲。
杨志和玬儿一愣,忙纵马追上去,茶棚主人叫一声“茶钱”。十来丈外,杨志朝身后一挥手,百来枚一串铜钱,便飞到他桌子上。
茶博士心内赞道“好手段”!正是:
何须弓弩打飞铃,轻轻飞动似流星。
若是阵上鞑虏至,便取铜钱换牛睛。
鲁智深那年来雁门,再遇金翠莲时,在赵员外七宝村庄上住过几日,路径还依稀记得。此刻夕阳未落,看得路明,十来里村路,拈指
间就到了。
杨志冲到智深马前,略略压一压他的速度,就是要他缓一缓胸中怒火,要做甚事,先过一过脑。鲁智深虽然性急,却不一味莽撞,心知杨志用意,也不再死命催马了,心里开始盘算。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便是七宝村了,怎生模样?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荫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几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穿村而过,再行数里,早望见绿柳荫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周遭一条涧河,两岸边都是垂柳大树,树荫中一遭粉墙。鲁智深认得,这便是赵员外宅上。
鲁智深已思量过,便上去叩动门环。一个老苍头来应门,智深唱个大喏道:“汴京差官路过,错了宿头。来寻赵里正借宿,兼谈些缉盗公干。”
那人却待掩门,口中拒绝道:“我家主人抱恙,不便见客,上官请自去别处投宿。”
鲁智深哪容他关闭门户,只伸手一推,半片门扇洞开,连那老家人都跌到影壁墙边,背靠在墙上,勉强稳住身子。鲁智深一步便跨进门里去,口中大叫道:“谁敢阻遏官差办案,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后头杨志、玬儿便牵马进宅,就站在院落中。杨志也作势发作,大叫道:“凭你们这个小村坊,芥子大小一家庄户人,也敢小觑俺京城官差?惹得老爷焦躁,都抓进雁门县去,吃几年牢饭,再理会你!”
听见院中吵嚷,内宅里跑出一伙儿丫鬟婆子,拥在中间的,是个胖大婆娘,正是赵员外的浑家潘氏。怎生模样,但见: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
时兴钏镯箍双臂,各色钗镮插一头。
木桶腰肢,无袅娜风情;
顽厚面皮,赖脂粉铺白。
自小儿打爹骂娘,无一丝淑德;
未出嫁先养小厮,识异样风流。
敢霸夫家千顷田,不惧律条滚刀筋。
好个狠婆娘,哪惧鲁智深等假扮出的官威,冲过来横在三人面前,尖叫一声“谁敢放肆”,声音竟压过他俩一大筹:“雁门县衙,便是我家开的。你等该死军汉,不去边境送死,来老娘处讨野火,才是活够了!”
鲁智深、杨志未料想这潘氏如此蛮横,被她一喊,都愣怔了。杀人放火,这两个稔熟。吵架骂人,却还差了许多火候。玬儿是个新媳
妇,家教严谨,虽然古灵精怪,但撒泼骂街、嚣张斗狠,她更做不得。是故,三个人都被这婆娘镇住了,措不得手。
好在这潘氏虽泼辣,头脑却不甚灵光。此刻他三人已是气馁,婆娘只凭一张利口便可稳占上风,骂得他们逃出赵宅去。哪承想她欺负人惯了,骂赢了还想打人,却反失了胜负。便听婆娘再叫一声:“蔡头儿,给我打!”她身后便窜出七八条大汉来。为头一个教师,手掿一条哨棒,舞得呼呼响,便朝鲁智深冲过来。
鲁智深正被这潘氏言语怼在那里,搜肠刮肚去寻有力气的言辞,想在气势上压回去,有些愣怔。却不料一根哨棒已劈至顶门了。
对鲁智深来说,拆招动手,却不须过脑。平素里他信奉的便是如下一句话“能动手,就别吵吵”。
哨棒劈到顶门,他身子自然而然转一下,那棒便走空了,随手一砸棒身,那棒便折成两半。这“教师爷”收不住脚,冲到且近,鲁智深将肩膀撞一下,那人便飞出两三丈去,摔在墙角里了。
身体做了这些反应,鲁智深脑子里,却还在想那句“狠话”。后面几个庄客,见打倒了蔡教头,都光火了,七八条棍棒都向鲁智深劈下来。此情此景,正如十年前他在五台山“醉打山门”时一般。那时醉酒、此刻未饮酒,可身法路数都一样。身躯一晃、胳膊一挥,便挟过三五条棒;虎躯一震,那几个便棒子脱手,滚到地上去。他再挟着棒横着一扫,剩下那几个都被扫趴下了。
便在此刻,一句狠话终于被他想到了:“兀那婆娘,洒家先超度了你罢!”手中那一束棍棒头,便都抵到了那婆娘的咽喉处。此正是:
言语汹汹悍妇技,大棍森森莽汉谋。
恶妇便须恶汉管,拔去蜂针蜜得收。
见蔡教头躺在角落里不动,几个庄客都打倒了,失了依仗,这潘氏终是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色来,抖着嘴、颤着腿,还举手指着鲁智深,却说不出话来。
智深见她将手指自己,便丢了手里一束棍,只挑根最短的掿着,照她指人那只手背就砸一下,疼得她缩回去了。
智深问她:“现在可以给军爷们安排宿处,取酒饭来吃吗?”
那妇人又抬那只手,指着智深,要开口。被鲁智深又一棍砸得缩手回去。
妇人带着哭腔道:“军爷饶恕则个,小妇人这就安排。”随即再抬手指着一旁的丫鬟婆子道:“快去收拾客房,请军老爷歇息。书房摆酒……”
未待她说完,鲁智深又是一棒敲她手背“不许指着人说话,你家爷娘,没教你礼数吗”?疼得那婆娘捂着手背跳脚。
却见那几个丫鬟婆子,忍着笑,将潘氏扶进后宅治伤去了。留一
个老成些的婆子,请智深、杨志、玬儿先去东厢里,开三间客房,各安放了行李。四匹马着庄客牵了,去马厩里拴牢,饮水喂料。
这边书房里,摆张方桌,四把靠椅。婆子来请三人都去书房里落了坐,没几时羊脍、酿鹅、熟鸡、蹄髈和几样菜蔬、时鲜果子,都摆上桌来。一个庄客捧一瓮酒上来,身后跟着那位蔡教头。那厮拿块麻布吊着左臂,一步一挪,来至房中。许是还疼得紧,嘴角兀自一下连一下地咧着。
鲁智深见他进来陪酒,作势不悦道:“你家赵员外为何不出来见客,如此托大?”那蔡教头被智深打怕了,听他话中带怒,吓得一缩头,颤巍巍禀道:“鄙庄主人赵员外,身染重病,已卧床三五个月了。神魂不明,人事不知。实在无法出来拜见。”
杨志问一声:“是何病症,如此厉害?”蔡教头回话:“先是夭了幼女,伤心上发了痰咳之症。后跟大娘子争执,气恼时吐了血,便一路延挨下来,再起不得身了。”
鲁智深闻言,放下正啃着的蹄髈,抹一抹嘴,便拿油手扯住蔡教头那只未带伤的胳膊“引洒家去探望你家员外”。被他一扯,那蔡教头整个身子都疼,口里一迭声应道“军爷放手,小人引你去便是”。
蔡教头引着鲁智深和杨志,转去后宅看赵员外。早有个丫鬟先跑到后面,让内眷都躲避了。这凶神闯进来,哪个不怕?病榻前再看赵员外,怎生模样?但见:
面如金纸,再不复昔年任性。
体似枯柴,更哪堪刺枪使棍。
牙关紧咬,连日水米不沾唇;
淡目微合,搓粒药丸难入腹。
一丝细细无两气,三魂悠悠离七魄。
丧门无常已随身,扁鹊华佗难措手。
鲁智深近前细看这赵员外,一时百感交集。十来年里,除了金翠莲,便是想他的时候多。
若论恩,他也算有恩。毕竟无着落时,是他赍发自己上了五台山,躲过那场人命官司。若论愧,对他也算有愧。醉打山门、毁坏金刚,害他坏了许多钱财,还受了寺里许多埋怨。若论恨,真正有恨。不是他先占了金翠莲,也许军汉配歌女,也早成就了一段姻缘。这厮有财,便可纳良做妾,夺人妻室么?若论怜,此刻也真堪怜。还未花甲,已是油尽灯枯,看着也就几日的命数了。人死为大,还有甚的计较?
这赵员外一直昏厥着,也无醒转的样子。看看身旁已经都不见了汤剂药羹,床头一个绸包裹里,应是妆老衣裳。门口停着一口棺材,黑亮新漆。这已是都预备停当,只等他咽那最后一口气了。
鲁智深叹息一声,同杨志回至书院,坐下喝了一个多时辰闷酒。
杨志便问智深:“哥哥来七宝村,怎样打算的?”智深道:“事发突然,金翠莲没了下落,洒家也不知如何寻她。总是要来这边看看,有甚线索。再寻那赵老儿些晦气。此刻见他是个要死的,洒家也没了计较。”
杨志道:“这个姓赵的当年占了金翠莲,又逼迫哥哥做了和尚。此后见金翠莲生了女儿,便冷落她,还放纵恶妇逼走了那一家三口。罪不可赦。哥哥如何还心软了?”鲁智深又叹息一声:“赵员外可恶、可恨,但罪不至死。如今他病得马上要死了,洒家如何再去寻他晦气?只得饶恕了,让上天自去收他性命。”正是:
倒海移山江湖行,逍遥无踪借官凭。
血洗村坊等闲事,能恕恩仇真英雄。
杨志也只得应和,再道:“我等总还须寻找些金翠莲的踪迹,这村坊里难道没有一个识得她的人?”
鲁智深道:“都怪洒家,十来年和她失了音讯,从未寻个人回来找她。和谁交际、和谁要好,一毫儿也不晓得。此刻却是麻了爪儿。”闷酒醉人,两个议了半宿,也没甚主张。杨志便提议,次日先随他去故里给父母上一次坟,再做打算。鲁智深道“这是做人的本分”,依允了。
次日早起,杨志吆三喝四,喊赵家人宅里都起来,给三个献了早膳吃了,再讨一包吃食、两囊好酒,都拴在枣红马上。这三个“官差”各自上马,跟赵宅里人道声“打扰”,撒开马呼啸而去。留下盍宅里一干人,躬身施着礼,半晌不敢起身。心里骂些甚的,谁去管他。
从七宝村寻大路回雁门县,穿城而过,往北二三十里,便是雁门雄关。自周穆王出此关,北征犬戎大胜起,这座关城便成了“天下九塞”之首。三人在马上看这座雄关,怎生模样,但见:
北向雁门关,纵马寻何处?
树乱起飞尘,数度思周穆。
一片心,乡愁不解,醉后渴饮驼乳;
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
积雪封城,冻云总迷途;苦寒如许,难和凄凉赋。
寒路傍汾水,河分断野;彤云带飞雪,日烈雁顾。
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
口北关南,更重作,中原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