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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回 七宝村罗汉恕檀越 太和岭宝刀会神枪

却说杨志,离雁门关家乡已十余载,此刻再到见雁门关城,如何不涕下?鲁智深也是半世沧桑,孤苦一身,自然感同身受。玬儿虽年纪小,可一样经历过十余年颠沛、丧夫失母之痛,见杨志落泪,她也不免频湿眼角。

立马山巅,看脚下一串串马帮、驼行、车队如一串串蚂蚁般往来

穿行。商贾络绎不绝、货物集散穿梭,一派祥和景象。三人都觉得恍如隔世。没有战乱、没有杀戮,世间竟是如此美好。连一个边塞军堡,也让人觉得出“洮源风貌”。

转过几处山峦,三人来至太和岭。此处散落着十来个村坊,如一串骊珠般,蜿蜿蜒蜒,连成一行,各有百十来户人家。村落都依山势而建,石墙石屋,少有木料,一眼看去也都跟军堡似的。

杨志举鞭指点给鲁智深看:“下面最西那个村坊,唤作‘甲字哨’,按‘天干’排序,往东依次是‘乙字哨’、‘丙字哨’,直至‘葵字哨’,都是守关将士的后人,建房居住,繁衍下来。后来陆续又迁来些逃人,插进了‘张、刘、金、郑、马’五大姓,各建一个村寨。是故洒家这片山岭,共‘十哨五姓’,约两千余口,世居在此。”

玬儿忙插嘴问道:“相公老宅是哪个村子?”

杨志闻言一脸黯然,再抬手指给玬儿看“便是那个‘庚字哨’,往西数第七个寨子。”

玬儿再道:“公婆的坟茔在哪儿,我们去上炷香,祭扫一下。也让公婆知晓,我已经做了杨家媳妇。”

杨志苦笑道:“那年洒家在黄河里翻了船,丢失了‘花石纲’,不得已逃回家来。父亲因故殁了,葬在祖坟里。是洒家变卖了祖宅,凑了一担财帛,转去东京谋差事,便一发儿蹉跎至今。因守孝未足二十七个月,还卖了祖宅,族里已褫夺了洒家祖籍、不得进祖坟、入族谱。如今欲给父母上坟,也已不能再用‘杨志’的名号了。”

沉吟半晌,杨志再指着庚字哨方向道:“杨家俺这一枝的祖坟,便在村坊北边一处山坳里。有守坟的人家在,定不许外人去拜。此番只能遥祭了。”

言罢,他就合身跪下,朝庚字哨方向,三拜九叩。口中大叫道:“爷娘,不孝儿子杨志,携媳妇王氏,来拜爷娘了。儿子未能给爷娘争气,未能光耀杨氏门楣,实不该忍辱偷生。爷娘赎罪则个。”

玬儿见杨志遥拜,忙随着叩拜,口中喃喃有词,却被杨志嘶喊声盖住了。鲁智深也深深唱三个大喏,尽子侄辈礼数。正是:

休言华夏不尊神,盖因万载敬先人。

族谱总比官谱重,爷娘为乾君为坤。

三人拜祭已罢,上马寻路下岭。正午时分,苍山叠翠、烈日正劲。鲁、杨二人各有心事,也不做声,闷头赶路。

玬儿控着转山飞,慢慢寻着平路走,生怕山石损了马蹄。这一路行过来,这个江南小女子,骑术却是大为精进,和这匹红马,相处得愈发相得,默契日深。

不经意间,玬儿回头看时,却见丙字哨村子透出火光烟气来。眼见得三五个人从村子里逃出来,朝着这边岭上奔过来。隔了五七十步,

村中追出一彪人马,为头五七骑,后面二三十个人,步下跟着跑。

玬儿立即提醒鲁、杨二人看过去。杨志熟悉地势,立即跳在马鞍上站着,看向脚下一处山岭坳口。端详半晌后,两腿一叉便坐回鞍上,对鲁智深道:“丙字哨是俺杨门宗亲的村坊,四五辈儿前的血亲,都认‘令公杨业’为祖。今他家村坊有事,不可不相助。”鲁智深自然赞同。

杨志又道:“从村里逃出的,应是仇家。追来的当是俺的本家。此刻那处山坳里,隐约有伏兵。此乃‘打草惊蛇’之计,吾本家人恐遭毒手。”鲁智深道:“那还啰呢甚的,杀下去破了伏兵便是。”杨志回身对玬儿道:“你在此看管马匹什物,不得乱动。”玬儿心知利害,不敢耍性子,忙不迭应了。

鲁、杨两个下马,脱了裘衣,换做战袍,都捆扎利落了。杨志背了川弩箭囊,手掿契丹宝刀;鲁智深提了鎏金镗。两个顺着山势,向伏兵的山坳摸下去,拈指间便到了近前。

却见一伙破衣褴褛的契丹汉子,有三五十个人,手里都擎弯刀,伏在山石间,只等来人奔至,便要暴起杀人。

为何杨鲁二人如此肯定是契丹人?皆因前日在太原府里,他们刚刚见过那一伙契丹老幼,在那边乞讨。衣着、发式、神情,与眼前的一般。当时杨志还疑惑,为何于内不见青壮?却原来都在这边做劫掠的营生。

杨志打手势让智深勿要急躁,且伏低了身子,看这伙契丹人如何行动。此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拈指间,那几个做“引子”的契丹人便奔过了山坳。只见那几个人跟山石间的契丹伏兵打个手势,却不去汇合,依旧向岭山跑。杨、鲁二人看得出,此举是为了引逗身后的宋人来追,恰好把身侧暴露给伏兵。待伏兵突然杀出时,便可一击奏效。二人不免心内惊惧,这伙契丹人,颇懂临敌之术。

恰在追兵冲过来时,埋伏的契丹人里,霍地跳起一人,挥着手中一把阔面弯刀,正待喝号众人杀出。说时迟那时快,杨志正等着这个时机,抬手便一弩箭射出,正中那契丹汉子的脖颈,他号令并未出口,捂着脖子倒了。其余契丹人都跳起身了,等这一声号令。却见他突然倒了,都不免惊愕,站直身子看他倒,愣怔了片刻。

生死搏杀时,这片刻愣怔,便是胜负关窍。借这一刹那,鲁、杨二人跳入人群,两杆长大兵器使开,端的是“沾着便死、挨着便亡”。挨刀的身首异处、着镗的骨断筋折,刹那间,二人便搠翻了十来个。

契丹人是马背上族裔,弃马步斗,本非其所长。再有首领被杨志射杀,惊愕间吃此大亏。

但毕竟契丹人自幼便不停厮斗,个个是百战余生,悍勇无比。待

回过神来时,便围成两个圈子,将鲁智深、杨志隔开,令其不能相互救援。每人都凭手中弯刀,隐隐间互有配合,分进合击,困住二人。

兵器虽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可契丹人只远远围着,形成一个战团。二人再不易伤到人,反而要时刻顾忌背后杀招,渐渐落了下风。好在二人一打岔,追过来的宋人得了空隙,不曾被袭。待看清伏兵都去围困鲁、杨二人,他们自然正好下手。

却见宋人队中跳出一员小将,手掿丈二烂银枪,冲进圈子里。这条枪被他运得火杂杂、摇得呜呜响,手起处便挑倒了五七个契丹人。被他一冲,登时两个圈子都破开了。正是:

契丹自诩凶如狼,也怕三虎啸山岗。

钢刀金镗已难挡,怎敌杨门一杆枪。

契丹人靠阵势勉强抵敌,被小将一冲,阵脚乱了,便只能任人宰割。遂呼哨一声,四散逃开,指望多逃得几条性命。

谁知丙字哨追来的宋人,在一个长髯汉的指挥下,早已守住四下关窍处。只见这些人三两个一排,阻住契丹人去路,却并不急于攻杀,只图将契丹人逼回山坳处,守得牢牢地。如其得便,捡那年老的、中伤的、技艺低劣的,搠翻他几个。而精壮的、气力大的、弯刀使得劲的,只好阻住逃路,等自家在圈子里的那三只大虫,才下得去死手,取得到性命。

此一战,自申时起,直斗至酉时,足足一个时辰,才将三四十个契丹流人都放翻了。鲁智深、杨志都累得倚着山石,大口喘息。

鲁智深叫嚷道:“这些契丹人,个个都有张青、施恩那般身手,几个魁梧的,都快赶得上李铁牛了。”

杨志也喘息道:“宋人平时耕作,有几个会打架?这契丹人生在马上,日逐牛羊、夜斗豺狼,可不都是军汉体魄、校尉技艺?斗杀他一个,你我都得把出八九分气力,是以如此惊险。”此正是:

宋人上阵靠军班,胡虏青壮皆勇悍。

全凭雄关隔北雁,否则朔风冻平川。

休说二人狼狈,看那员小将,早已累得丢了长枪,躺在地上,摊开四肢做个“大”字。

丙字哨的宋人们,却一副做惯了的模样,先一窝蜂抢上前捡拾兵刃,再移走尸身,都撺到一个岩石窝里,敷上柴草,一把火烧尽了。

却才指挥若定的长髯汉子,施施然走上前来,对着鲁智深、杨志大大地唱个肥喏。杨志忙撑起身还礼。

长髯汉道:“下官杨邦乂,江西吉水人,系杨令公后裔。”一头说,一头伸手拉那小将起身,再道:“这是小儿杨再兴,一十六岁,鲁莽处还请见谅。”

杨志昔年听族人提起过这位杨邦乂,与杨志算是未出五服的堂兄

弟,少年时在江西应试中举,是杨门唯一读书中举的。昔年杨志中武举时,杨氏宗族里曾有“文南乂,武北志”之说。如今亲见容颜,心内不免五味杂陈:“小可等是京师殿帅府制使,俺这哥哥名唤‘智深’,俺唤作‘智扬’,奉差遣到此公干。”

杨邦乂道:“若非上差们仗义援手,我族中子弟必遭这伙契丹游寇埋伏,折损不免。小可在此,拜谢恩公。”言罢伏身便欲行大礼。杨志忙搀住他臂膀,阻其下跪,口中客气道:“不敢当此大礼。”二人双臂一碰,忽觉对方劲力十分熟悉,且功力相仿。

杨志心内奇怪,“只知杨邦乂是个文人,哪知他身怀武艺”。

杨邦乂心内更是奇怪,“这军官却才施展刀法,偶有‘令公金刀’招式,此刻施展内劲,为何也似本门心法”?

心内一动,开言问道:“恩公们在殿帅府供职,可识得杨志,那是我堂弟,昔年也曾是殿帅府制使。”

杨志见他问得开门见山,已知他的怀疑,回应道:“如何不识得‘青面兽’?我与他曾共事一年有余,多蒙他传授技艺。后来他失落花石纲去职,便再未相逢。”杨志特意提及“青面兽”绰号,正为着提醒杨邦乂,自家面上无青痣,不是杨志。

南北相隔,杨邦乂也不曾见过杨志。因怀疑其刀法、心法传自杨门,是故多盘问了几句。今见他说“与杨志曾共事,得授武艺”,听得半信半疑。眼珠一转,又一计生出来。

却见他回身叫过杨再兴,温言道:“我儿,可知这位‘智扬’阿叔,也懂‘令公金刀’招式。你自幼习练‘杨家枪’,一直寻找‘令公金刀’者喂招,今得此良机,还不去求阿叔指教?”还使了个眼色。

这杨再兴虽年幼,却聪明早慧。更兼素来是个“武痴”,听见父亲示意比武,早乐得一蹦丈余高。便将手中烂银枪一横,吐个架势,唤做“拨草寻蛇式”,口中邀斗:“请阿叔指教。”

杨志心知杨邦乂撺掇比武,意在试探自己刀法中,“令公金刀”的修为,便想婉拒杨再兴邀约。转念一想,也思在杨再兴“杨家枪”招式中,补足一下自己的枪术。

自令公杨业殁去,传下来的“杨家枪”和“令公金刀”术,便在后裔之中传习。两代以后,便再无通晓二技之人。杨门后裔开枝散叶,分赴九边,往往一族一枝各存两大绝技的几招几式而已。都是杨氏后裔,各家的枪法、刀法施展出来,却是大有不同。

思虑至此,杨志便对杨再兴言道:“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休言指教二字。”依切磋技艺的规矩,杨再兴将烂银枪递与杨志,杨志把枪头端详一回,见錾着“雁门杨氏”四个字。杨志也将手中刀递给杨再兴,这孩子看出这是口宝刀,却满不在乎。

丙字哨众人早已将却才的战场拾掇清爽,听闻此二人要比试武艺,

赶忙腾出一片空地,都围着观斗。鲁智深选块高大石头坐上去,将鎏金镗横在手里,握着看。

杨志单手将契丹宝刀朝天高举,也吐个架势,唤作“举火烧天”之势。口中对杨再兴叫一声“小心了”,便合身朝前一纵,举刀当头劈下。那边杨再兴架枪贴上刀身,脚下斜刺一步,既避过刀锋,又让出枪鑚,顺势朝杨志咽喉递过来。杨志看见枪鑚来,叫声“来得好”,也晃动身形,躲枪和欺身竟是一个动作,刀口早又送到杨再兴膝弯处。

这二人都有马上功夫,此番步斗,却和马上招式都不同。两个脚下都极为灵便,看对方兵刃来,都靠步法化解,连消带打,一举数得,方位、力道、速度、尺寸,都拿捏得妙到巅毫。

翻翻滚滚拆了三四十招,兵刃搁架间好似龙沾蛇缠,要么一触即分,要么纠缠收放,竟都没碰出一声大响来。岂非庖丁解牛?皆是绝高路数。

杨邦乂、鲁智深都是大行家,看二人如此相斗,心内大赞。这叔侄俩喂招,既显了功夫、又全了礼数,仿佛合奏一曲“高山流水”,竟将搏命厮杀的武艺,施展出了琴瑟和鸣之意。

丙字哨众人,也都是懂行的,都看得痴了,无一人出声。功夫低些的,钦佩他们招式,威猛迅疾;功夫高些的,赞赏他们格局高雅、意向奇绝。观此一战,总是境界越高,所获越大。正是:

纹枰对弈曰手谈,诗文唱和泼墨酣。

汪伦踏歌太白醉,也羡金刀神枪缘。

众人都看得呆住,这两个各式绝技、酣畅淋漓,哪会思量收手?恰在此时,高处一声娇叱,将一众武痴唤回人间。

却是玬儿,耐着性子在半山腰等待。小女孩心性,哪有多少耐心?只是杨志吩咐,不得不遵。再有深爱这几匹马,不肯丢下不管。最要紧的,其实还有些怕契丹人,都说他们凶恶悍勇。人家毕竟是个小姑娘,胆小些也无甚可羞耻的。

谁料这一等竟是一个多时辰,最后一点儿耐性都消磨尽了,再有天色渐暗,山风强起来,刮得呜咽有声。玬儿实在等不得了,便牵了马匹下岭来,正看见杨志和杨再兴比武。

玬儿见一遭儿围着,只两个人在那里厮杀。最可恨鲁智深都不去助拳。这不是“欺负我的夫君”吗?

气往上撞,她抽出“柳叶宝刀”,娇叱一声“休欺我相公”!一道烟冲下来,抢步上去,抡刀便要去劈了杨再兴。

鲁智深听见玬儿喊声,心头才想起来“糟糕,把她忘记了”。头脑慢腾腾转,却不耽搁手脚的反应。早从石上腾空纵下来,轻巧巧落地,正好举镗架住玬儿柳叶刀。玬儿正气恼哩,见智深过来拦她,一串质问的话脱口而出,问得鲁智深张着口,却无一字吐出来。

其实鲁智深眼看见玬儿嘴巴动,耳中却无一个字留住,都穿耳飞过去了。他脑子里只一个念头:“洒家干吗要跳下来,管这闲事?他家老婆帮老公,关洒家鸟事?”

这边一乱,只听那边刀枪相撞,霹雳般响了一声,伴着金星四溅。随即二人各退后跳出圈子,对施一礼。杨志道一声“深谢小官人手下留情”。杨再兴却也道:“蒙阿叔指点,小侄受教了。”竟是不知哪个赢了。

杨邦乂看了这半晌,竟未从杨志招式中看出“令公金刀”的路数来,疑惑更深。又见他女眷寻过来,一身锦裘、数匹骏马,更加疑惑这个“智扬”的身份。

便开言邀请杨志等三个人都去丙字哨中安歇过夜。杨再兴却在一旁,仔细打量杨志个不住,思量着什么。

鲁智深此时回了神,把出兄长的派头,对杨邦乂道:“吾等日落前必得将上司钧令送到,此刻已是迟了。你这里好意心领,他日还能相见。”言罢扯了杨志、玬儿上马,拱手道声“打扰”,三个人便打马奔下岭去。

看看暮色将至,三人四马问询着,跑出五七里路,寻到一个客栈里安歇。幸好还有两间上房空着,三人安顿了。其余便宜些的房舍,都被驼队、车队住满了。

行将熄灯时,却听见庭院里有脚步声径奔杨志房间来,停在门口。旋即有人叩打门板,低声叫道:“杨志,开门!”夜静声远,连隔壁鲁智深都给惊得跳起来。两扇门一齐拽开,一刀一镗都朝来人颈上招呼过去。

有分教:本拟跳出生死簿,谁知被唤恩仇名。雁门缘结叔侄义,青史留名南北杨。

毕竟何人叫破杨志本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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