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风疾伊人缈,相思怎去休。
远眺窗外渭水,滩肥曲波痩。
驿中无眠夜半,月冷廊空秋暮,霜寒催重裘。
十年尽蹉跎,万里绿林游。
挥禅杖,拔垂柳,擒摩头。
挣开金锁,任逍遥四百军州。
唯有一念难消,故地寻莲不遇,百转心中忧。
迷离和醉卧,掷脍佛前求。
《水调歌头·酒肉僧》
却说杨志、鲁智深在雁门投宿,夜来有人叩门,叫出“杨志”真名,惊得杨志、鲁智深都跳出屋来,用兵刃逼住来人。那人也不闪避,还施施然背着手,歪着头笑看二人。
待到玬儿举着油灯,照亮那人面庞时,都看清了,却是杨再兴。杨志一顿足,口里抱怨道:“你这淘气孩子,大半夜捣什么鬼!”
这边弄出一点动静,半个院子客房都亮起灯。边庭上,客商都恁地警觉。杨再兴看了,才知道自己冒失了。一吐舌头,朝杨志扮个鬼脸,算是致歉。杨志也哭笑不得,只得一把扯了他胳膊,揪到鲁智深房里,便赶忙拴了门。
三人落座,杨志申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胡乱叫人。洒家名唤‘智扬’,你如何喊‘杨志’?”
却见杨再兴朝杨志扑通跪倒,大礼参拜。口中道:“叔父在上,小侄杨再兴见礼。侄儿平素敬重梁山泊英雄,一直以叔父为荣。今日遇见,得偿夙愿。”
杨志道:“休得胡说,洒家明明唤作‘智扬’。”
杨再兴笑嘻嘻跪直身子,拿眼盯着杨志脸庞,开口便道:“叔父身上的杨门内劲,是童子功,恁地纯净,如何瞒得了我?”一句话说得杨志语塞。
杨再兴又道:“叔父曾对我父亲言道,兄长名唤‘智深’。天下谁人不知‘鲁智深’擒了方腊?却才一战,这位大师运镗杀敌,招式都是从杖法演化来的,他定是神僧‘鲁智深’,梁山义士。”
一言惊得鲁智深、杨志都站立起来,满脸惊奇。杨再兴却不慌不忙,接着道:“您自称‘智扬’,反过来念,正是‘杨志’二字。叔父只顾自己风骨,取个假名,还不换高堂用字,敢是要欺负世人都无智力?”
鲁智深听杨再兴说得有理,笑呵呵起身搀起杨再兴,还替他拂去裤上尘土。扶着他双肩,上下打量半晌,越看越喜欢。便伸左臂搂着他,转身对杨志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家侄儿,怕个甚么?这孩子一身俊功夫,洒家喜欢。你若再不认下他,洒家就先认他做侄儿!”
杨再兴如此机灵,闻听此言大喜,赶忙又朝鲁智深跪行大礼,口称:“伯父在上,侄儿杨再兴有礼。”
鲁智深奇道:“你如何喊杨志叔父,却喊洒家伯父?”
杨再兴道:“族中记载生辰,杨志与我父亲同年,小我父亲四个月。小侄素闻伯父‘拳打镇关西’、‘醉打山门’、‘倒拔垂杨柳’、‘二龙山做寨主’、‘单杖擒方腊’,如此英豪。叔叔唤您兄长,定是比我父亲年长,是故称您伯父。”
鲁智深听这杨再兴一张小嘴,将自家生平得意之事,一一道来,欢喜得手足无措。蹲下身便再搂起他,站起身,便似举小婴孩一般,将杨再兴举到半空中。咧着嘴只顾笑。杨再兴知他喜欢自己,这只是玩闹,便不挣扎,任他摆弄。此正是:
莽汉自来光棍头,哪知幼儿身躯柔。
亏得再兴筋骨壮,换个娇孩一命休。
嬉闹一场,三人落座叙话。杨志便对杨再兴细细讲述,自己如何丹徒脱困、鲁智深如何杭州坐化、今来如何寻莲未果,再嘱咐杨再兴,休得泄露二人行藏,祸事不小。
杨再兴听懂了,一言承诺,连父亲杨邦乂也不告诉。杨志抱拳一揖,便算誓言立下了。
三个都是军汉,话锋随即便转到边事上。杨再兴虽年少,跟着父亲来,于路多番会友,军内、官署、商贩、边民都去谈叙,杨邦乂已对雁门军情颇有见解,杨再兴也听了大概。他提醒鲁、杨二人,契丹势衰,金人已经犯边,早晚攻打雁门关。眼前雁门的太平景象,势必不再。
鲁智深心忧金翠莲安危,不愿相信雁门危急的话,开口问道:“今日不是契丹人攻打村寨么,你如何说要提防金人?”
杨再兴学着父亲的模样,摸着下巴:“契丹流寇犯边,乃是被金人击败了,散兵游勇来抢口吃食,癣疥之疾也。若是金人来攻,定是倾举国之力,万千铁骑涌过来,雷霆一击。眼下的雁门防线,官嘻兵弱,腐败不堪,一击必溃。”
言至此,三人都默然了。朝廷官场情形,鲁、杨二人皆深知。若有边衅,溃败无疑。鲁智深给杨再兴讲起,青州城下自己一人一骑一条镗,竟吓得州城闭门。如此军力,怎敌金人?
杨志不免口中吟诵起唐人李贺的诗句,以遣郁闷。道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西北军旅中此诗广为传颂,就连不识字的鲁智深,也能背诵。杨志吟出头两句,那两个便跟着诵读。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竟喊起来。
屋外院中忽而有人叫一声:“半夜鬼叫什么?”三个人不免捂着嘴偷笑。一腔郁闷情绪,也便散去了。
夜已绝深,杨再兴自怀里掏本书出来,递与杨志道:“小侄此来,一者要与叔父认亲,二者欲赠此枪谱给叔父。我们江南这一房,承袭杨家枪谱,最是齐全。我知道叔父这一枝承袭刀谱,枪谱却是零散不全。此枪谱由叔父拿过去,一定能光大咱杨氏门楣,传扬令公刀枪两门绝技。”
杨志听杨再兴此言,惊得直摆手:“祖上将刀谱、枪谱分别传给不同的房头,自然有其道理。杨志无能,休说用令公刀法博取功名,就连祖上连刀谱一起传下来的宝刀,都失落在开封府了。哪里还有面皮来接你的枪谱,不可、不可!”
杨再兴道:“叔父休小家子气,这一册枪谱乃是摹本,正本还在家父手中。眼见边衅在即,天下必乱。正是男儿杀敌兴家之时。叔父脱困立身,日后必能显达。传扬两门绝技,岂可推辞?”
杨志道:“可惜家门刀谱在东京入狱时,恐被搜去,被洒家毁了。有心默写出来,成册传续,一直未得便利。”
杨再兴闻言笑起来,朝二人一揖,开门出去。临行前转身对杨志道一句:“叔父小看我了,杨家枪足够我用,从未想跟您换什么。”言罢一纵身,跳入黑影中,窸窣两三声,再无声响。此正是:
二八豪杰眼界高,冰心纯净骨里傲。
绝技托付有缘者,岂是商贾铁换锹?
杨志未料到临了被杨再兴抢白这一句,待要分辨时,他已经走去无踪,不免憋红了脸。鲁智深在一旁听见,不免凑趣笑话他:“小人之心,岂能度君子之腹?你个老小人,却被小君子鄙视了。”
次日早起,三人争执起来。杨志猜想金翠莲应是回“南京”商丘府,寻亲去了,劝鲁智深南行。玬儿自是附和杨志之言。鲁智深却主张要去渭州寻一遭。他言说:“自家若是金翠莲,携老父幼女,哪里行得千百里路程?她渭州熟识,也可得安身。”杨志玬儿拗不过他,
只得相随。
玬儿偷偷跟杨志讲,“哥哥寻妻,乃是正事。你我两口儿,只算效仿古人登山漫游了。一路上看了许多好景致,此生不虚。”听得鲁智深直瞪眼,作势要发火,玬儿也不理会他。
此正是:好男休得与女斗,口舌争竞卵击石
古来“西北九塞”,雁门为首,渭州居尾。所辖古城平凉,据六盘山东麓,泾河上游,乃陇上旱码头,史称“西出长安第一城”。自古为屏障三秦、控驭五原的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自雁门向西,自有驰道穿联“九塞”各镇。此时经年未遇大战,用以运兵的驰道,绝少行人。鲁智深提议去渭州,杨志便在路上大肆采购肉干、面饼、酒水等物。为着路上绝少客店,野宿之用。
鲁智深此时才发觉,杨志的军旅修为,高过自己不知几重楼阁。竟然口出一语“怪道你能做京师制使,洒家这个西军提辖,真差得远。”
杨志促狭地回一言:“哥哥平素里,不是总说‘禁军里都是纨绔,殿帅府全是白痴’么?”
鲁智深正色道:“现在洒家也这般说。除了林冲、徐宁和你,京里军官都是酒囊饭袋。西军里,种家、姚家、折家还有几个真好汉!”
杨志道:“洒家年少时,曾在姚家军里,死里活里出入十来遭。要说军力,西军首推姚家。”
鲁智深听了不悦:“洒家先随老种,后随小种,阵上杀人如麻。种家军才是西军魁首。”
二人争竞起来,“雁门洒家”不服“延安洒家”,姚家军大战种家军,一头赶路,一头斗嘴,倒是解了路途寂寞。只是苦了玬儿,他们吵时插不上嘴,却不时要给二人作裁判。向着谁另一个都不高兴,她只好抹稀泥,连说“都好、都好”。
纵马驰骋十来天,只三夜宿在客栈,其余都是露宿。北边极寒,一行都吃了好大的苦头,见鲁智深沉着脸挨着,杨志、玬儿也不敢叫苦。十一月初三那日中午,三个人四匹马,都望见渭州府城门,不免各叫一声‘惭愧’,这一遭的苦,终于是挨过去了。
进得州城,又见三街六市。径往潘家酒楼去,州桥之外,酒肆在望,但见: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风拂烟笼愁肠闷,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智深仍坐在主位,杨志两口儿对面相陪。酒保上前唱个喏道:“官人,打多少酒?
鲁智深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酒保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智深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
没留心,这一番应对,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叹天道循环,如此凑巧。
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鲁智深低头看着杯中浊酒,眼里竟现出那日第一眼见到金翠莲时,她的模样。十余年过去,那个模样,反倒愈发清晰了。但见:
蓬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
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
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
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
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
若非雨泣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再一闪念,眼中又现出郑屠那张血污肥脸,手里剔肉刀,龇牙咧嘴的样貌。两幅画面交替在他眼前闪烁,竟要让他昏厥似的。
正迷离间,楼下有人叫一声“金老汉,今天却是来迟了许多”。
“金老汉”三个字,却在鲁智深耳边炸雷般响。鲁智深腾地跳起来,冲下楼去,正在酒店门口堵住一人,却不正是金翠莲的父亲——金老汉?只见他披着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楼上酒保,正端着一碗剩饭,朝他碗里倒。
鲁智深一膀撞开那酒保,扯住金老汉衣领急忙忙问:“你怎地到了这边?金翠莲母女呢?”使得力气稍大,却把那老儿提得双脚离了地。嗓子受力,一张老脸憋得紫红,哪里说得出话?
杨志跟着追下来,见鲁智深发急,忙一拍他肩头,提醒他放手。鲁智深才猛醒过来,忙把金老汉放下,帮他叩背抹胸。口里絮絮地道“不该发急,赎罪则个”。
金老汉半晌回过气来,闪着昏花老眼来看,大半晌才依稀认出鲁智深,不免干号一声,哭倒在地上。此正是:
姻缘绑定不可分,蹉跎十年亦重温。
渭州潘楼何其幸,再睹莽汉救姻亲。
鲁智深忙搀了金老汉上楼,看着他先吃得饱了。算还了酒钱,寻家客栈住下。玬儿拽了杨志去街上,寻了几家店铺,才给金老汉买齐了里外衣裳。奔回客店交与鲁智深。
金老汉被客店跑腿的搀着,将热汤洗浴了一回,正好换上新衣。他却才乞讨时,穿的那身衣裤,满是虱蚁,直接拿去灶下火里烧了。
客栈跑腿的小厮机灵,早就喊了一个篦头的待诏来,待金老汉换衣后,却来与他采了耳、修了面、理了须,再将他一头花白发都梳理顺了,在脑后挽个髻子,扣上玬儿新给买的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
有道是,人靠衣裳、佛靠金妆。一番忙碌过去,刚刚一个老乞丐,
竟已变了个富家翁。
都清爽了,几个都落了座,鲁智深慢慢开口,问这老儿。他本想这老儿在渭州,那金翠莲也应在渭州。待老儿打扮齐整,一遭儿去接金翠兰母女,岂不圆满?
谁料想这老儿一开口,却惊得鲁智深瞠目结舌,无比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