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经霜寒梅,历雪虬松,执手可傲坚冰。
有爱无惧,时空皆纵横。
哪惧凡尘琐事,偏向市井听浊声。
凝眸处,扣指共暖,聚散总关情。
韶华,能几许?万里寻莲,终得真命。
笑身塞心海,难解护花铃。
莽汉丹心一片,感动娇娘玉山倾。
西风烈,拼将此生,好做仙缘证!
《满庭芳˙逢莲》
却说五台山文殊院的景嗔和尚,在山门前一见鲁智深,被骇得立时瘫软在地,摔个四脚朝天。好在他并未昏厥,慢腾腾爬起身来。揉揉眼再去细看鲁智深,又疑惑了,一脸愣怔。
原来初看鲁智深时,身量、眉眼、悍气,活脱脱是十年前大闹佛堂的那个莽和尚。待仔细看时,虬髯遮着脸庞,皮裘包着身躯,他又吃不准了。依稀里那点印象,越细看,越含混,是故他又疑惑了。
鲁智深却早已认出他来:恰好是昔年“大闹禅堂”时,自己肩下那个禅和子。那日酒醉,把个狗腿塞了他满嘴,又在他光头上凿了七八个爆栗。这和尚装束依旧,容颜也变化不大,故此好认。再想起那时那番情景,鲁智深竟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二人一惊一笑,旁人更都看呆了。
有心算无心,终是得便。鲁智深心里清明,便上前对景嗔唱个大诺,扯慌道“商贾路过宝刹,借宿一夜。早闻文殊院佛法通灵,有心布施,还请行个方便”。
十来两一锭金,举到景嗔面前,晃得他早把其他事忘光了。景嗔忙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引着鲁智深一行人马都到后山檀越院内,各自给安排了客房,又将马匹牵去马厩饮水喂料。此正是:
休论佛门境界高,也爱黄白尘间宝。
昔年三藏见佛陀,不献紫金经不交。
门楼彪勤快,那几个拴好了马都回客房了,只有他还在马厩里忙碌,刷洗、理鬃、添料。还起了童心,将踢雪乌骓的颈上鬃毛编成几个发髻,口中和马絮叨着“咱小时候家中就有匹黑马,也似你这般毛色。它就喜欢这样的发髻,每每咱给它梳毛,它就舔咱的手……”。
一个童音忽然接话道:“这匹白马的头发更长,为何不给它也编几个?叔叔你好偏心。”门楼彪转头看去,一个六七岁小童儿站在身后。小童剃着光头,青色发茬儿。身上着件旧袈裟改的单袍,冻得脸颊红通通的。手里提着半桶水,另半桶都溅在鞋袜上了。
门楼彪诧异寺里还有年纪这般小的和尚,存心逗他玩笑,便道:“这黑马是家生的,白马是抱养的,所以该当偏心。”
谁料小小童儿,竟似大人般叹了口气,仰着头和门楼彪商议道:“让我给它编发髻可好,那它就不伤心了。”虽是稚童言语,道理却不容门楼彪拒绝。便把他抱到马背上,看着他给照夜玉狮子编发髻。
正编着哩,知客小沙弥进来,寻到小童,张口斥道:“让你提水饮马,你却敢在这里玩耍,贼骨头又讨打不成?”跑过来便去拽小童的腿,猝不及防,竟把他一下扯下了马身。还好小童机灵,将手揪住马鬃,身子便吊在马颈上了,不致立时跌落。
门楼彪哪里料得到这沙弥一语不合便动手,待反应过来时,危局已成。赶忙过去托住小童,抱他落地立稳,回头申斥沙弥“佛门中如何以大欺小?”
小沙弥回嘴道:“他哪配入佛门?一个乞儿,让他做点活计,混口斋堂剩饭吃,已是可怜他了。”门楼彪闻言一愣,再回头看那小童时,见他低头咬着下嘴唇,默默去提起水桶,踮起脚往饮马水槽里到净了,回身再去提水。
小沙弥得意起来,追着数落:“监寺有话,你提足二十桶水,晚上才有饭吃。刚才洒出半桶,是不作数的。懒骨头,总想取巧。”
门楼彪自小给人帮工,此等情形经历了无数,愈发疼惜起小童来。急趋几步拦住小童问:“你有名字吗?”
小童开口道:“我叫小达,是妈妈一个月前新给起的。”
门楼彪好奇了“那你原来叫做什么”?
答曰“引弟”。
门楼彪抱起小童,另一手拎起小桶,回身对小沙弥道:“你现在记着数,咱替他拎水,满了二十桶,你告诉咱。”说完让怀里小达指示着,寻见水井,来回提水。
门楼彪解开皮裘裹住小童腿脚,来回走几趟,孩子身上暖和了,困倦起来,竟睡着了。
再走几趟,他已提满二十桶,恰好已至晚餐时辰,听餐堂击起磬来。门楼彪抱着小达行至餐堂,见五七张桌子,都坐满了香客。
鲁智深那几个,也刚刚落座。他们散去寺里寻觅金翠莲母女,查探各处,询问多人,都说不见有带女孩的女眷住在寺里。现下都陪着智深呆坐,怏怏不快。
门楼彪唤醒怀里孩童,让他先去吃饭,再来寻自己玩耍,小童应了离去。门楼彪去桌边坐了,轻声和丧门彪问询交谈。
景嗔和尚引着几个做厨工的进来,给各桌香客端上吃食。竟是各有不同:三四桌上的是素斋,两三桌却是有酒有肉。
鲁智深本就心里有火,又见到自己这桌上,一摞面饼、几碟菜蔬,一盆羹里浮着几片绿菜叶,清寡得照得出人影。愈发不快。再看那几桌,卤鸡、蹄髈、羊肋骨,堆得山样高。已是按捺不住火气。更要命的,那边杯盏间酒香飘过来,引得他骨髓里都麻。
这般倒捋虎须,猛虎岂能不伤人?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张桌子被拍得粉碎,面饼汤汁倾了满地。鲁智深跳起来便去揪景嗔的袄领子,大叫道:“都是斋僧进香的,如何慢待老爷?”
景嗔被他吓一跳,抖抖地道:“上僧有所不知,那几桌另加了酒饭钱,汝等吃得是份例斋饭。”
为何景嗔脱口称智深“上僧”?盖鲁智深一叫一揪,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莽和尚了。景嗔立时寻到那感觉,口中自然喊出那时称谓。只是电光石火间,二人都没意识到。
鲁智深不忿,又问道:“洒家给的布施钱,难道不够一顿酒肉吗?”
景嗔答曰:“尊驾的布施十分慷慨,鄙寺感激不尽。可那是另一笔账,不能算在斋饭里。”
鲁智深气急反笑,瞪着景嗔道:“现在洒家反悔了,要少布施几个钱,算在斋饭酒肉所费里,你敢不应否?”
景嗔张口结舌半晌,只得低头依允了,吩咐厨工换一席酒肉,请鲁智深等移桌过去用。再唤杂役来收捡打坏的杂物。
只见一个青着头皮的小个子,一身油垢脏衣,端个大木盆来捡拾地上残羹。可煞作怪,他先将地上面饼菜蔬拿一张干荷叶包了,揣在怀里,再去收拾打碎的盘碟杂物,都捡到大木盆里,再吃力地端着走出去。
鲁智深不经意地一撇,看那人背影,心中似有所动。恰好丧门彪敬杯酒,他便回神又灌上酒了。正是:
杯中物事常误事,大师最久在醉酒。
若非姻缘赤绳牢,当面险把翠莲丢。
待酒足饭饱,鲁智深几个嚷嚷叫叫,脚步虚浮,往客房去。待路过马厩时,恰好看见提水童儿小达,依偎在捡拾杂物那个杂役怀里,大口吃着荷叶包里的面饼。见门楼彪走过,小达还朝他笑一笑。脏兮兮那张小脸,一口洁白贝齿,煞是醒目。
门楼彪回身走过去问小达“今日已经提满了二十桶水,为何还要吃这捡拾来的剩饭菜?”
小达笑着举一举手中面饼:“这是白面饼,甜的;平日杂面的才给我们吃,苦的。”说着还把面饼往那杂役嘴边送。
那人却出了神,只顾盯着鲁智深背影看。恰在此时,小沙弥跑过来,朝那杂役踢一脚,口里骂道:“又在这里躲清闲,监寺寻你去打扫禅房,再敢违拗他,就把这小杂种赶出去!”
那杂役收回目光低下头,口里嘟囔着:“监寺的禅房,日里打扫过了,十分洁净。现下已是晚间,多有不便,且容我们母女便在马厩里再捱一夜吧。”
却见监寺景嗔踱着步过来,厉声说道:“容你母女剃了头藏在这里,老衲已经犯了寺规。若再抗拒违拗,老衲便护你不得了。”
见景嗔如此说,那小沙弥仿佛得了法旨一般,冲上去一巴掌打落小达手里吃食,揪着他胳膊便摔开去,却正扑在鲁智深怀里。
却才鲁智深等带酒回客房,并未注意到小达和那杂役,只顾嚷。待听到那杂役说出“母女”二字,声音虽低,却似凭空响了声炸雷,都齐齐地回头看这二人。
鲁智深愣在原地,盯着那杂役只顾看,脑海里几个来回,已认定:“不是金翠莲,还能是哪个?”遂抢步过来相认时,怀里霍地多了个孩童。不需过脑,大手一抄,他便把小达抱着,脚下却未停,撞开景嗔,张口便问道:“你可是金翠莲?”
那杂役见鲁智深冲过来,刚刚在心里的猜测也便坐实了,回一句:“你这莽和尚,十余年跑去哪儿了?还俗改装,来瞒俺不成?”说着从他怀里接过小达,一扭脸埋在孩子怀里,哭个不住。此正是:
铁鞋踏破西风烈,白丛荆棘俱草枯。
已觉山水穷尽时,她在灯火阑珊处。
一别十余年,寻访几千里。今朝终于相逢,二人只各说了一句没滋味的话,却让一旁等着看热闹的六彪,好生失望。
门楼彪凑趣,上前唱个大喏道:“恭喜爷爷寻见奶奶,喜得千金,重续前缘!”六个人嘻嘻哈哈都跪了,叫叫嚷嚷,一片祝贺之声。
鲁智深见金翠莲扭脸过去哭,慌乱中要伸手去拉,却赶忙又收回了。脸上喜一阵、慌一阵、囧一阵,正尴尬哩。见六彪又来捣乱,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愈发手足无措。
倒是金翠莲,哭一哭便定住了神,放开小达,起身对六彪还一揖道:“不须多礼,都起来吧。今番能和鲁达重逢,想来各位出力不少,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还靠各位帮衬。”几句话便说得六彪开心,隐隐还定了主仆身份。可见金翠莲聪慧,于人情世故上,通透练达。
原来鲁智深等一入寺,各处打听“母女俩”,金翠莲隐在寺里,
都已听见看清了,已知是鲁智深特来寻她。这半日里,她躲在厨下角落里,思来想去,颇是踌躇。
忆起渭州初见,这鲁达便为她打死郑屠,惹上人命官司,大好的军官前程,一念便断送了。她岂不知这鲁达对自己的心意?只是那时她思量,这人太过鲁莽,行事哪有分寸?欲救助她父女,千万条门径哪不能走,何至于伤人性命,带掣着她父女也处危局?是故她对鲁达,感激之外,还有抱怨。
待到雁门县遇到赵官人,虽无英雄气,却是养身人。跟鲁莽凶煞的鲁达比起来,她那时觉得,赵官人才是养身度日之人。此后鲁达逃命也到雁门来,是她跪求赵官人送鲁达去五台山剃度的。那时她思忖,这便报了恩,还了情。
谁料鲁达做了和尚,改名鲁智深,却不守戒律,两次醉酒闹事,打坏寺中许多物事,害赵官人将出数百贯钱钞去赔偿。那人本就吝啬,坏了许多钞,岂不都怪罪在金翠莲头上?五七年里对她叱骂不休。金翠莲不由得对鲁智深在心里生了恨,思量种种不如意,都是因鲁智深行事鲁莽,连累自己受苦。
待到近年,赵家待翠莲日渐苛勒。她愈是谨小慎微、低眉顺眼,那边大娘子愈是张狂,百般欺凌她父女三个。金翠莲这才醒悟,体知鲁智深以真情待己,种种可贵之处。人虽鲁莽,却是一片赤诚。
今番自己母女流落在此,已是身陷绝境。茫茫天下之大,哪里有拯救自己的人?隐隐地,她早已在心里盼望,十年前救过自己的那个莽汉,能再次现身。来到五台山文殊院,给孩子改名“小达”,便是希冀再能遇到他。许多个夜里,她都跑去拜文殊菩萨,乞求让鲁智深回来寻她。
谁知今日菩萨显灵,鲁智深居然真个引着几个手下,来寺中寻她了。金翠莲先去菩萨像前谢过,再细细地想好,如何与他相认,如何今后相处。这半日,此前种种、此后情由,她皆思量清楚了。此正是:
尽历人间龌龊事,方知何为冰洁心。
休言海底针尖利,自古火锻女人身。
鲁智深寻见金翠莲,欢喜无限,引着她同六彪们都见礼了。门楼彪更是抱起小达,口中不住说着“这就好了,咱再不挨饿、再没人敢欺负你了。”小达却说,要把所有的马匹,都给编上发辫,再不许有厚有薄。引得众人都称赞这孩子宅心仁厚。
气氛正融,哪知一人开言,大煞风景。却是那景嗔在侧,心中不快,朝地下啐口痰道:还当是什么贞洁烈女,原来跟悍匪凶徒做一处。袍袖一拂便欲离去。这一举动,反让鲁智深想起他来。
鲁智深过去揪住景嗔领口,微微一用力,他双脚便离了地,蹬踏起来:“却才你逼迫金翠莲夜里去给你打扫禅房,有何居心?莫非你
个和尚,还有心藏匿妇人,欲坏了淫戒不成?”景嗔被他拿衣领阻住了呼吸,哪说得出话,只顾挣扎。
一旁小沙弥连忙跪倒,磕头如同捣蒜:“好汉爷爷容禀,监寺大和尚让金翠莲去禅房,实是为着让她帮忙记花账,贪匿寺院银两。未料被金翠莲看破,再不应承。”
鲁智深听了,松手把景嗔放下来,瘫做一堆。喘息半晌,景嗔道:“这金翠莲帮赵檀越持家十来年,惯会计账造册,千百贯粮财,她一张算盘下,清清楚楚,绝无差池。老衲让她改账灭踪,思量落些体己钱,她却不肯,因此争执,好汉休错怪老衲。”
鲁智深用目光询问金翠莲,见她点头肯定,便咧嘴一笑,对景嗔道:“你我是旧相识,十年前那条狗腿,只怕今天你嘴里还有香味吧。”见鲁智深确认了身份,把个景嗔吓得更瘫软了。鲁智深再道:“今日再遇到你,却敢欺辱洒家女人。洒家岂能轻饶了你?”
一声吆喝,丧门彪、都杀彪两个恶人,惯常捉弄人的,都冲过来,便把景嗔和沙弥剥去棉袍,捆在了马厩深处的立柱上,再往身上泼些水,言说“尝尝小达的平日滋味”。
鲁智深让门楼彪抱着小达,先去景嗔禅房里歇着,自己回客房里取出玬儿给母女预备的衣包送过去。二人在廊外烧热浴汤,再退出来看守,让那母女放心洗浴换衣。
一番忙碌后,母女俩都换了新衣,携手走出门来,都歪着头对鲁智深笑,把个莽汉看得痴了。究竟怎生模样?但见:
洗净尘渍无粉黛,素面傲龙女;
重着闺妆眉带笑,娉婷小娇娃。
盛年少妇身裹千金裘,猞猁纹难掩春色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