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自所挑担子中,一样样将出些日用杂物,细陶茶具、涤面木盆、擦面巾、灯烛台等,都寻合适的位置摆起来,无一物不妥帖。
燕青自去灶下讨了热水,兑过冷水,唤卢俊义来净了面,燕青去把残水泼了。再去讨了白滚水,倾在茶壶内,斟一盏浓浓姜茶,把与卢俊义吃。
秋日阴凉,燕青又过去打开卢俊义盛甲的箱子,将那副熟识的锁子甲,连錾金水牛皮头盔,都挂在架子上,移到窗口,让日头去晒干。
忽而燕青发现,箱子内一柄护手刀,自己从未见到过。抓起来举给卢俊义看,口里问道:“主人家哪里新得了这口刀”。
卢俊义起身就燕青手里拿过刀,按绷簧抽出大半刃身,却见斑斑驳驳都是花纹,一条蟒蛇皮似的。卢俊义颇为得意,对燕青炫耀到:“这把刀出于浙东龙泉,名师所造。现世该当百年以上,刃上暗存血印,定是伤人无数。”燕青凑过去看,口中不住称是。
卢俊义神色更是傲然:“本官初到泸州,地方上禀来,逍遥津被一伙儿强人占着,劫掠地方。为首的自称赛张辽,手下五七百人。本官点了一百土兵征剿。”卢俊义回头看了看燕青,再拿出家长做派:“你可知逍遥津是个甚的所在?那厮为何要冒名张辽?”燕青内心知晓,口上却称“不知”。
卢俊义听燕青不知,谈兴更浓:“昔年后汉时,曹魏和孙吴两家在逍遥津一场厮杀,曹魏大将唤做张辽,在那厢得了彩头,将孙吴的十来万大军杀散,险一险便擒了吴主孙权。至此当地都认张辽做武神,可止小儿夜啼。”燕青凑趣道:“任那厮冒名张辽,在主人公马前,定是性命难存。”
卢俊义愈发得意:“那厮马上地下,都不是本官敌手,却靠着这把宝刀,砍断了我一柄矛杆,一口刀身,弄得本官阵上颇是狼狈。”燕青接过龙泉刀,抽出刃身细看,嘴里道:“这口刀端的这般锋利?”
卢俊义道:“宝刀也看谁人用。本官被他削断矛杆,便用半截矛杆当棍棒使,避开这刀锋,专攻他手腕。那厮毕竟脚下无根,身法不济,被本官觑个破绽,一棒打折他右臂,当场擒了那厮,杀散喽啰得胜。这口龙泉宝刀,便是彩头。”
见燕青摩挲着龙泉刀,久久不愿撒手,卢俊义正色道:“休打此刀主意,本官来京见驾,正有意将宝刀献与今上。”燕青闻言,只得讪讪地还刀入鞘,挂在甲胄架上,一脸不舍。卢俊义看了,只作不知。
话休絮烦,一夜无事,次日五更二人便起身,燕青侍候卢俊义漱口净面,着了甲胄袍服,卢俊义带了庐州来的伴当,上马去东华门外,候旨入宫。燕青送走他,却见那口龙泉刀仍挂在那架子上,心中一阵暖意。有诗为证:
江湖豪强口亦强,羞把柔情挂唇旁。
恶言专把近人斥,善行才知火一腔。
卢俊义才出门,时迁便闪进馆驿房里来,问燕青道:“可有异常?”
燕青答曰:“一日夜安静,并无搅扰的,更别说有人行刺杀店的。”
时迁捻着鼠须道:“昨夜俺伏在房脊上,煞是热闹。偷窃的、私自外出宿妓的、醉酒打架的,一夜里未曾消停。这帮为军的,火气都旺。可就是没有对卢员外出手的。”
燕青再问:“庐州来的那两人,举止可疑否?”
时迁爆笑道:“这两个真村,头一次来东京,直去看了半夜街景,哪里都称奇,把张三腿都跟着跑细了。逛那么许久,却是一文钱都没花费。净街前回来的,倒头边睡着了。”
燕青道:“如此此二人并不需防备了。”
二人在屋中踱来踱去,猜不出贼官们欲怎样摆布卢俊义,燕青该如何提防贼人动手。正是: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贼作俳女作娼。
时迁燕青为何如此?原来枢密院胡书办,自宋江算计阮小七那时,便落入燕青眼里,知晓这厮往来经办童贯的机密事,算计梁山泊众人,这厮都知情。按鲁智深脾气,杀了他出气,杨志心思长远些,言这厮
只是办事人,并非与梁山众人有仇。且买通他,可知童贯等计议,还好设法应对。鲁智深听了,将出一大包黄白之物,让燕青去结交这厮。
燕青自是个伶俐的,也会使钱。没个十来天,却和这胡书办,相好得须臾不愿分开。这才得知此番卢俊义来京的缘由。
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赏赐宋江等这伙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大臣,受朝廷这等钦恩赏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杨戬道:“我有一计,先对付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惹出一场不好。”
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
杨戬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才好摆布与他。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
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径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戬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入内启奏天子。
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破大辽,收方腊,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
当有高俅、杨戬在旁奏道:“圣上道理虽是钟爱,人心难测,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
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
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
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径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说有委用的事。
鲁智深、杨志、燕青一道从胡书办那里得知此事,思量卢俊义此番进京,必是凶险。才打发燕青去至卢俊义身畔,保护于他。又叮嘱不要将这边一伙儿诈死、结拜等事说与卢俊义知晓,各行其是就是。
燕青答应,挑个担来东京城里,先见了时迁,剖白根源。两人统
带城内这一伙儿,暗地里护持卢俊义周全。正是:
麒麟不堕佳玉品,失园破家命堪怜。
万贯家财凭人取,别妻还把恶名担。
丈二钢枪胜百阵,却将泊主送枭顽。
未知进退才迷茫,杀机已罩虎躯边。
此时先看卢俊义进宫见驾,料想此举该当无事,天子该是讲理的,卢俊义有功无过,天子还能当殿对付卢俊义么?商议一番,时迁离了去。燕青在房内一头等待卢俊义从宫里回来,一头还在思虑如何防着贼人。
忽而灵光一闪,散朝后路上,也许有人行刺哩。燕青再不敢大意,去担子内捡出一件公子衫罩在外面,内里是紧身劲装。手里提一个柳条编书箱,里面藏满短刃箭矢。宽大袖里,是他成名兵器:三连发川弩,未叩弦时,那是一束木条也似,拢在袖里。
他摇摇摆摆,行至东华门外,寻个食肆坐着吃茶,等卢俊义出宫来。他虽然看上去满脸春风,眼中看谁都像是刺客,手下却是紧张得一直冒汗哩。这就唤作“关心则乱”。
岂料万事皆无,午时刚过,卢俊义随着散朝的官员施施然行出来,伴当接着,上马回馆驿去。燕青快步在后随着,顺利回到驿舍。燕青跟进去问道:“天子召见何事?”
卢俊义道:“也不知此番召见为何,弄得本官甚是狐疑。”
却原来蔡京、童贯、高俅、杨戬这四个都在朝堂,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天子说:“寡人欲见卿一面。庐州可容身否?”话里有话,皆是试探。
卢俊义懵懂着,奏对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他不知此次召见的由头,便应答得不上路,弄得皇帝只得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食赐予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
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恩出朝。
听卢俊义学说下来,燕青也听得糊里糊涂的,只觉得官场上如此怪异,大老远跑这一趟,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再赏口吃食,就是一次召见了么?这皇帝直如此闲在?
卢俊义张罗收拾了,便启程回庐州。欲仍乘驿站铺马,奈何燕青不是军旅身份。卢俊义大手一挥:“乘庐州运花石的官船,经运河走,不比铺马慢。”有诗比较舟车之别,道是:
马行长路非驰骋,快走匀蹄力才堪。
平缓直路能放纵,最惧星夜遇峡湾。
舟行运河风波少,夜半钟声催风帆。
千里行程舟马较,船头总在辔头前。
轻舟入河,卢俊义才开始玩味皇帝所言,反复品咂,觉得十几句话里,有两句话甚是值得玩味。一句是“庐州可容身否?”再一句是“勿生非意”。百思不得其解。
待说与燕青听时,燕青吓得手足都汗湿了。说与卢俊义道:“说这等话,分明是朝廷见疑了。头一句是诛心,指斥主人嫌官职小,偌大庐州府都容不下主人野心。后一句是警示,告诫主人不可妄动。从皇帝口中说出这两句话,已是极重的申斥了。”
卢俊义听燕青如此说,心思黯淡至极。叹一声道:“俺这命运,后一程直如此悲催。本思量凭着征辽、剿田虎、破王庆、擒方腊,些许功勋,转了命运,再做个清白之人。才好有面目去地下见俺祖宗。谁料前程未卜,难得善了。”
燕青颇知他心思,试着劝一句:“主人家何不就此弃了这官诰,咱主仆快意江湖,再不见水泊人,也不伺候这昏君奸相。岂不是好?”
卢俊义方才尚凌乱着,听闻燕青如此说,却立时瞪起眼,斥责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便是做官再难,圣君还是至聪至明的。本官去至治所,更要忠君执事,再做些功业出来,圣皇必定看得见。”
燕青见卢俊义发怒,立即陪个笑脸道:“主人家休怒,小乙省得什么,单凭主人驱遣,敢不尽心竭力?”便熄灭了卢俊义怒火,再小心伺候,不再惹他。
话休絮烦,舟船行了四五日,入山阳渎,抵近淮阴。卢俊义一路嘴硬,满是忠君体国之言。闻听船近淮阴,忽然命船家靠了岸,去码头上雇了两匹马,领着燕青去逛淮阴旧城。
打听几次,二人来至淮阴侯庙,只见枯松折柏,废井荒台,煞是破败。庙前石碑,錾刻苏学士东坡先生所著“淮阴侯庙记”,字迹苍劲,端的是银钩铁划。
二人仔细看了半晌,卢俊义对结尾处文字,最是感慨。苏学士写道“自古英雄之士,不遇机会,委身草泽,名湮灭而无称者,可胜道哉!”卢俊义看了,频频点头。面上再现出傲然之色。
谁料进庙来逛,却见也无庙祝,也无游人。韩信造像落满灰尘,屋脊处层层蛛网。卢俊义越看,面色愈是黯淡。行至偏殿,见庙墙上按个纱幔,罩着一首提诗,掀开看时,却是当朝名士梅尧臣的提诗:
功既高天下,身何不自防。已经成汉业,无复假齐王。
复耻哙为伍,安知吕所忘。空明流未竭,淮水共汤汤。
卢俊义看了,一脸铁青,再无言语。
舟船上这几日,吃食都未下岸,口中略无滋味。出淮阴城门时,看到一家食肆,挑个布帘,上书“码头汤羊肉”。两人寻个桌案坐下,
各叫了一碗。那羊肉装上粗瓷海碗,一半汤、一半肉,汤肉并美。肉酥不散,汤稠味厚,回味无穷。卢俊义吃着,面色稍缓和了些。
忽然他将手去按压后腰,揉捏几下。燕青一直在观察周边状况,戒备心从未稍减。那口龙泉刀,他已是须臾不离手边。却有些忽略了卢俊义这厢的举止,未察觉有异。
待出了淮阴城,二人上马回转运河码头。燕青打马欲驰骋起来,却未见卢俊义跟上来。回马向来路上寻他,远远见他压着马走,身体却扭来扭去的,越来越扭得厉害。忽而见他松了缰绳,用双手去按腰腹,随即便直挺挺摔下马背去了。
有分教,淮阴古城韩侯黯,讽词刺痛玉麒麟。鸟尽弓藏历朝演,排除异己更惊心。
毕竟卢俊义坠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