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道此时汴梁曰:
万载青山河水黄,周东魏公垒石墙。
金戈铁马数层土,千年兴废再汴梁。
春风初绿上河岸,渔樵耕读各奔忙。
才看渔夫网中满,又见壮妇插稻秧。
瓦子新檐起笙歌,樊楼巷后割牛羊。
舟船停桨缘何故,江南米卸载酒浆。
殿帅马场踢蹴鞠,虹桥拱石窥春光。
香风熏得武人醉,误把琴笛作刀枪。
却说宋江被童贯整治,逼他去奈何阮小七。虽则阮小七被燕青时迁救走,可童贯却借机将宋江“戕害水泊兄弟,刻薄寡恩”的恶声败名坐实了。
这边厢宋江登程去楚州赴任,东京里柴进听闻戴宗、阮小七之事,已是寒了心。柴进自家思忖,情势如此不堪,不若闻早自省,撒手归隐,免受玷辱。便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
枢密院正巴不得如此,一笔便批下来,登时允准。柴进也不再思量什么丹书铁券了,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
未几日,李应授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院,和杜兴两个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
伺后听闻,朱武去寻樊瑞,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去职求闲。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邹润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蔡庆仍回北京,都做平民。
看官细数,还未待宋江到达楚州任上,剩余头领便辞官了这许多。说什么黄粱梦醒,这边黄米还未下锅哩,梦却已醒来。寻得一首荒唐诗,来笑宋江:
梦里庄周化蝶舞,蝶舞梁山会英台。
英台堪比婆惜媚,汗透吕枕荒唐材。
按下宋江这头,单说时迁、燕青。自那日送走阮小七,一时大方,倾囊相赠。可二人还要三坊两舍、风花雪月、花天酒地,身畔没银两,如何延挨得过?说是时迁乃是贼祖宗,毕竟做贼每日寻趁些碎银铜板,也只够混个肚儿圆。再想过从前的豪阔日子,却一时难了。胡乱混了段日子,两个讪讪地回至瓦罐寺。
终是打探了许多梁山诸人的消息,让鲁智深、杨志两个不住叹息。一场大喧闹,曲终人散去,空余叹息。
时迁心中有盘算,去看顾张三、李四二人,见都痊愈了。便问二人,还想不想做一番大事?那二人都是直脑筋,哪禁得时迁撺掇?都道“任从差遣”。时迁便领着这两人,到至鲁智深面前,言说不愿在此做和尚,要跟随时迁回东京城中,寻些个小生意做。日后娶妻生子,接续祖宗香火。
鲁智深拗不得他们“承袭香火”的大道理,只得允了。见是时迁撺掇的,便与他三人约定,不得偷盗。没想到三人竟应允了。
鲁智深心头好奇,这三个不偷不抢,如何过得活?转身去取了百来两碎银交与时迁,让他做个本钱。三人走后,还与杨志打赌,没两个月,要么再去偷窃,要么饿跑回来。
却不料这时迁在东京混迹时,盯上了京里金石店铺,眼见得里面每日里数万两的金银交易,没的羡煞个人。可这等高门大族,镖师如云,出入的银两偷不得、窃不到。他便把眼光转到了这金石珍玩上。
他在蓟州时,便多曾探穴盗墓,对古玩原本也是行家里手。今朝到了东京,对古董最是出得起高价。只是此间的坟茔古墓,他还不省得。然则古语云,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架不住时迁不住嘴地问、不错目地看,渐渐被他得知了些门道。
东京汴梁,城址在黄河边上。自东周魏国梁惠王时,在此建大梁城,以用作国都王城。历经六代君主,享百多年繁荣。后被秦将王贲掘鸿沟之水浸泡,一城皆湮没在泥沙之下。
时迁思虑良久,魏国王城的所有珍宝,都埋在这层河泥之中。现下的金石珍玩,专有一类是青铜。值钱的都产自西周、东周年代。墓中出土的,在官宦文士转来送去,售价增高不退。今上作端王时,便喜好珍玩。登极后,更偏爱青铜。地方官吏纷纷发掘冢墓,求其器以献上。时迁在蓟州时,青铜见得极少。此刻到了中州腹地,地下埋着历代坟茔,多么古旧的都该有,他岂能放过?
此番回瓦罐寺,他就是奔着李四寻穴挖洞的手艺来的。又听张三说道,鲁智深曾唤了阴阳先生,寻墓地却挖出了京观。旁人只当做笑话听,时迁却似得了宝一般。三人都行出去一天多路程了,时迁却非要折返回去,要将这位风水先生收在麾下。正是:
技艺无分上下品,鸡鸣狗盗救孟尝。
堪舆本向天人论,把来掘墓欺周王。
那先生姓郑,被时迁软硬兼施,收在门下。张三、李四之下,姓郑的便叫郑五。此都为日后人多时,隐去本名。
回到东京,时迁去城北靠西的瓦子巷里,赁下一处院落。院里只一排五间砖瓦房,院子却颇大,有两亩有余。多年无人居住,租金便宜,可修葺起来着实麻烦。时迁早相中这里,本就为着可以明着动土。不招人怀疑。就打发郑五去铁匠铺里,新打造了十来把筒子铲,并锹镐尖嘴锄等数十张。又打发张三去寻访酸枣门外菜园里那二十来个泼皮,找得到的还有十来个。
这一日,都准备齐整了,时迁嚎叫一声,好似法师模样。然后命人在最西头那屋的地中央,选点开挖。掘出的土先都散到院子里,不易显露。李四问,要挖多深?这时迁却道:“只要不见水,只管朝下挖便是。”
李四掘土做洞乃是家传,自是举措有度。他吩咐众人先向院落方向挖斜洞,做出台阶。待挖到院落正下处时,先将木板向上抵主穹顶,撑住后向四周扩挖,现出一个方圆六米的地下厅堂。这里被用作周转所在,分出储水的、存粮的、搁宝贝的几个小库。如此分批下去掘土时,不会窝工。这厅穴被时迁唤做奈何厅,也没人敢反驳他。
李四将所有人分做四伙儿,每伙下穴三个时辰,一日的活计就结束,余时都在歇息,吃、喝、睡都在地上房里。
地下做工本就昼夜不辨,这些人四拨轮流,累了便歇,那便弄得飞快。没三五日,便向下挖了十来米,土色忽而为之一变。
时迁见土色有变,欣喜异常,忙叫众人不再向下挖,先如奈何厅那般,再向四周挖出一个带琼顶的地穴宽厅,方便以后向四周开挖。
时迁跟李四议论,估摸这个土层,便是东周魏国修建大梁王城的所在。千余年前,秦将王贲已鸿沟之水来淹大梁,三月后一城皆朽,房屋城垣都被河水泡得坍塌,变成一层腐土。这个土层便该是埋大梁城的那层土了。
李四虽懂挖洞,却不懂盗墓。郑五虽懂地上堪舆,却不懂地下讲究。那张三更是只懂喝酒。几个人由着时迁胡说,听着就是。
忽然朝西挖土的一伙儿喊叫,说尖嘴锄刨到了硬物,好像嵌进去了。时迁忙叫人别再动,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硬物连尖嘴锄都从土里拆解下来,捧到上层厅灯下仔细看,却是一尊青铜觚,完完整整、锈蚀不显,却被尖嘴锄刨入器身,拔下锄尖来,老大一个圆窟窿。
时迁又喜又痛。喜得是选穴准了,正找到大梁城所在。痛得是一件东周铜觚,该值数千银两,却被这一锄头刨坏了。
时迁此番选的这门生意,恰好天时地利人俱在,虽然只是探地挖穴,却举动皆有钱赚,所涉猎领域甚广。有诗为证:
上皇喜铜器,中州周墓空。骷髅半出地,荒冢入锄声。发丘中郎将,重施缩骨功。群盗奋锹铲,白骨下纵横。华阳陶弘景,丹砂异书倾。拆骨取尸肉,合药炖饵羹。旧城金石木,拆卸造新宫。千载魏宫土,填入岳艮中。
这徽宗赵佶,原是神宗第十一子,幼时便聪慧好学,音律蹴鞠,无有不爱;书画金石,无有不精,活脱脱一个文人雅士,一身魏晋风范。比之曹子建,还要风雅洒脱三五分。
年幼时,其兄哲宗赵熙十岁时便已登基,高太后临朝主政。皇子们都被教训,远离朝政,整日游玩便是。哪承想哲宗赵熙三十四岁上撒手人寰,又无子嗣。赵佶做了二十八年闲散王爷,一朝却被拥上帝位,后半生都是糊涂涂的,搞不清做皇帝和做文人,有何不同。
日后成了亡国之君,怪他却不如怪拥立之人。若人逼犬上树,不至则杀。则犬之过,还是人之过?昔年宰相章惇说他“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针见血。可惜无人听得进。有诗叹赵佶道:
轻写瘦金楷,闲描瑞鹤图。诗文欺曹植,书画冠今古。
少年居王邸,佻达万人慕。百事皆能耳,独缺帝君颅。
掷鸡潜池底,驱犬攀古树。一人弄国祚,兴衰赌常输。
昨夜九州帝,今朝胡马夫。家山三万里,孤馆悔初无?
恰在此时,宣和四年便已完工的艮岳,因有天师指点,欲转运道,再要填池造山,移宫迁路,便又大兴土木,汴梁城内便似一个大工地一般,满街都是运土运石的。各衙门敞开收购金石珍玩,以备朝贺之礼,银钱流水般撒出来。
时迁等掘到大梁土层,便仿佛掘到金山一般。几乎挖出什么,都有换钱的去处。一担泥土砂石,挑到岳艮工地,也换十来个铜钱;掘到砖木石料,计数拿银;彼时寻常器皿,千年后变成古董,陶碗瓦罐也能卖个百千贯钱。
便是那个凿出窟窿的青铜觚,也被时迁一万贯卖给了一个候任节度使。那厮寻个高手匠人,于破洞处镶块古玉,遮挡周正了,经童贯手献与今上赵佶,龙颜大悦。献宝那厮立即便得了个经略使的正差,手握数州兵权,管军管民,遂成一方诸侯。
列位看官,水泊几十条头领的性命,上万士卒浴血,才换得宋江的一个安抚使。而时迁一稿刨出个青铜觚,却被人拿去皇帝处,换得一个经略使,高过宋江许多。这样皇帝治下,哪得公允?没奈何:
升降只凭上位心,赏罚有法勿当真。
不悦黄金做黄土,心悦山葱当山参。
不觉秋风渐起,人换夹衣。却见燕青挑个担,进城来见时迁。备说得了消息,卢俊义奉调进了东京,去枢密院公干。燕青欲再回主人家身边,侍奉服侍。已经得了鲁智深赞许,今来和时迁辞行。
这燕青是卢俊义少时领养的孤儿,既是未说收为义子,那便是仆从身份,近似“家生子”类奴仆。进了水泊,同为头领。卢俊义从未说过给燕青个螟蛉义子的名份,燕青便还将卢俊义当做主人家。
时迁深知这主仆二人关系,见燕青如此,也不能置喙,二人当夜一醉后,次日一早,洒泪而别。燕青挑着家什,行不过六七个街巷,便到了皇城司前小御巷。军中往来驿马、信使皆在此处中继。军将入京,也多数在此住宿。
卢俊义这一路上走的是驿路,乘的是铺马。京里枢密院派的使者去庐州宣旨调他回来。前一夜错过宿头,只得在城外歇了。此时进得城来,宣旨使者将卢俊义按武功大夫职级,中等爵位,寻了一处独院房舍安歇,还算洁净。两个随从,另给寻了间房舍歇着。
宣旨那人去枢密院复命去了。卢俊义刚刚吃了馆驿里送来的饭食,正待出街走走,却见燕青叩门拜见,卢俊义颇有些讶异,问道:“小乙如何在京里?”
燕青回话道:“自别了主人,四下城镇里胡乱厮混了几个月,便来东京耍,已一月有余,也见过了几个山寨弟兄。你等得了官诰的,真个不如小乙无拘无束的,更是自在些。”
卢俊义又问:“你如何得知本官要回东京来?”
燕青回答道:“小乙新结识了枢密院的一个胡书办,但凡梁山泊的消息,他都告诉小乙,赚些银两。去庐州的宣旨使者,从京里上路时,小可便知晓了主人要来京,必定是别有任用。这一去一回的四五日里,小乙却是板着手指算计着主人归程。昨日晨起小乙便来此打探过了。不想今日才得见主人。”
卢俊义想起一事,瞪着眼问燕青:“你那时辞了本官离营,不是带走了一担金银么,为何还拐走了那几匹好马?”
燕青装作害怕的样子,吞吞吐吐地道:“哪个会嫌钱多?小乙手里松,钱帛多少也是不够花销的。主人也要过活,小乙不能再向主人伸手,只得顺便拐走那几匹马,卖了些钱,多盘缠了几日。”
燕青说到此,偷看卢俊义一眼,见他板着脸,忙双膝跪地,再不住叩头道:“小乙自知落了主人面皮,添了麻烦,乞求主人责罚。”见卢俊义面色稍霁,又加上一句:“小乙现下身无分文,主人不要罚银钱,其余责罚,无有不从。”
卢俊义忽然再想起一事,问道:“那时我还赠了你一口契丹宝刀,用以护身,怎地未见来?”
燕青答道:“酒后与人争斗,气力不及被打落夺去了,幸好逃得这条命。”
卢俊义听燕青讲得一路如此不堪,心内大怒。拿眼瞪了燕青半晌,旋即又渐渐开怀起来:“少年郎心性,自小便是爱玩,便挥霍些也不
打紧。他手里没了银钱,日后还听话些。”便傲然道:“你这小厮是本官的人,休说骑走几匹马,便是烧了帅帐、劫了粮台,宋江那黑厮也不敢来问!”
燕青趁热打铁,赶忙下手为卢俊义拾掇起随身什物来,都是做惯了的,熟门熟路。仿佛再回到多年前北京的家宅之中。
卢俊义看着燕青忙碌,小小馆舍房内,却有了一丝家宅气息,心内欢喜。这大半年独处军中,四方倾轧,虽仗着一身武艺、八方豪气,渐渐聚得官兵钦佩,终是尽尝孤独。今日天上掉下小乙哥,十足的自家人归来,他如何不喜?
更何况当日燕青离去时,二人颇有争论,那时燕青很是自负。如今回头来重新依附自己,岂不是他向自家认错了?思虑至此,卢俊义更是喜得髭须乱颤。正所谓:
万里军旅已无家,故园抔土慰年华。
忽得离人归左右,乡音入耳倦中茶。
卢俊义自从毁了北京故宅,弃了田园,上得梁山泊,行止习惯都大为变化。原本他是一个豪奢员外,行则有车、食要排盏、衣不再服。怎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一场飞来横祸,让他成了个“反贼”。由此,他再不将穿着食馔放在心上,活脱脱成了个老军。除了喜欢购置刀剑甲胄,其余什物,能简则简。此番回京,只贴身穿一套夹衣战袍,箱奁内就是一副甲胄、几件短兵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