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烽烟起河朔,干戈播四方。君王嬉山河,胥吏扰民种祸殃。
休言王侯将相,魑魅居高堂。一呼万众皆应,星火燎平岗。
窄王伦,莽晁盖,黑宋江。水泊野泽,百士千卒举刀枪。
十年曲终人散,万里峰峦叠嶂,活路在何方?
苏杭滩间骨,怨魂思故乡。
《水泊满庭芳》
却说大雪日鲁智深、林冲、杨志齐拜花堂,刚刚礼成,便见阮母晕倒在地。金翠莲、淇儿、玬儿忙不迭地将她抱进内宅,放平躺好,解开紧身喜袄,教她透气。
阮小七不知老娘如何情形,跟着便往房里挤,又被金翠莲推出屋外,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
这边庄客手快的,已熬了一盏浓浓姜汤,送来喂了下去。阮母很快便醒转过来,只是额头火烫、面色潮红、四肢无力。
淇儿卸妆净手,诊了脉象。出来跟兄弟几个道:“婆婆乃是积年寒症,阴阳失调,加之饥馁经年,内息亏缺。又兼近日劳累,风侵入体,以致伤寒。大体不妨,只需服几副汤药,驱除寒症,病症可祛。然后却需好生调养,温补内息。”
阮小七自责道:“是俺在水泊里,对老娘照料不周。亏得哥哥们将老娘接到这里,有二嫂圣手调理,俺老娘才有望延寿。小七感激不尽。”一头说,一头深深拜下去。
淇儿宽慰他几句,便回身入房去照料阮母。这里兄弟几个都口称惭愧,幸亏有个懂医术的在,才保老娘性命无虞。
夜已深沉,三个新媳妇都在围着阮母,伺候羹汤。连小达儿都忍者困倦,跑来跑去地递物传话。
汉子们都插不上手,只好陪着穿一身吉服的三个新郎官,聚在喜帐里喝着那喜酒,讲些江湖旧事,挨过洞房之夜。正是:
自古孝字摆在前,先识娘亲后知天。
君王传檄驰边塞,也须留爷度日钱。
不提瓦罐寺结彩庆婚,满庄内喜气洋洋。单说这一日,武松对七兄弟言道:“此间俗务已了,武二打算回杭州六和寺去,俺是皇封‘清
忠祖师’,那寺里香火,缺不得俺。”众人默默不语。
武松又道:“那厢还有智深哥哥、林冲哥哥、时迁兄弟的墓,都靠俺洒扫修缮哩。”说得鲁、林、时三人瞠目,其余人都大笑起来。
武松再道:“实则六和寺另有俺真正割舍不下的,是孙二娘和俺孩儿的骨灰存在塔林里,俺离她不得。”众人皆叹息。
武松起身道:“此番北归,得见诸位,大慰平生。见到智深哥哥、林冲哥哥、杨志哥哥得遇佳偶,还有幸得作婚证,再无憾事了。唯有一个心愿未了,便是去水泊忠义堂上,替故去的弟兄们叩头上香,祭奠一番。”回头看一眼阮小七,接着言道:“前日过梁山泊时,闹了那一遭,想来已平复了。”
鲁智深道:“武松去意已决,洒家不拦阻他。去梁山大寨里洒扫祭奠,洒家也素有此意。如今正好结伴走一遭,把各人的心愿都了结了罢!”众皆称善。
瓦罐寺里共养着三十来匹好马。那四匹宝马:照夜玉狮子、踢雪乌骓、转山飞、青骢儿,脚力最佳,其余的马还跟不上它们。此番远行,杨志舍不得驱使它们在冰雪中跋涉,留下宝马让人好生喂着。再选脚力相仿的寻常驮马,牵出来十匹。八匹骑乘,两匹驮物。
要驮何物?一匹驮些衣裳军器银两之物,另一匹马上,却驮着一副“太牢”。何为太牢?乃是牛头、羊头、猪头各一,还有礼器香烛纸钱若干。古时祭祀天子方可贡献太牢,诸侯都只能供奉“少劳”。这幅“太牢”,无疑是为祭奠晁盖,先预备下的。
武松去后宅叩别了阮母,辞别三位嫂嫂和小达儿。一行人便启程往梁山泊去。寒冬时节,滴水成冰。雪盖莽原,一路怎生景色,但见:
松壑困玉龙,纷纷空中瑞霜。楼台银压瓦,凛凛严凝雾气。
皎洁夜空,星拱月,银河罡风。隐接昆仑,银世界,碎玉乾坤。
风催絮粉,缤纷林峦中。汀滩孤艇,独钓漫漫雪。冷落村墟,少欢多凄情。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迤逦三五日,八人十匹马,来至水泊前李家道口。原来朱贵驻扎那家酒店,残垣断壁尚在。无船进泊,如之奈何?
阮小七笑道:“放着水军小太爷在此,说什么无船进泊?”却见他几下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个水裩儿,取过酒葫芦灌下几大口,又捧一把雪在身上搓得皮肤发红,怪叫一声从酒店后头的木码头腾身钻进水里,再露头已是十来丈开外。
这七个看着他冒雪下水,觉得自己身上都在打冷战。不一会儿,就见阮小七从苇荡中撑过一艘大白船来。跳船上岸,他冻得嘴唇发青,浑身哆嗦,口里还不忘吹嘘:“招安小爷挡不住,要紧处偷藏几艘船,小爷还做得到。”
燕青赶紧递过自己怀里刚刚给他温的酒,时迁给他披上皮袄。这
几个年纪大的,七手八脚帮他搓胸抹背、呵气暖手。一阵忙乱,阮小七觉得暖过来了,穿戴好衣裳,撑船渡他们进泊。
往来三四趟,连人带马都渡过去了,众人登上金沙滩。寻路上山,转一两个弯,便是断金亭。雪地上却现出新鲜足印来,间杂马蹄印记。
众人奇道“水泊里如何再有兵马?难道又有人占据此地落草?或是官军据此屯兵?无论哪样,都容不得有人在此撒野!”
戴宗跳下马,去驮马前取物,打扮一番,回身道:“此刻须用得着本道了,打探军情,义不容辞。”
众人一看,他已经归于道士打扮,向鲁智深打一稽首,口诵“无量天尊”,便欲过去打探。武松喊住他,去包裹中取出护心铜牌,给他扎在道袍里面,嘱咐一声:“情形不对便逃,箭矢射不死你!”戴宗朝武松翻了个白眼,翩然而去。
这边燕青时迁两个,也下马将衣袄结束得停当,手扣暗器,远远跟上去。余下的人将所带兵器都取出来擎着,让阮小七将马匹牵到芦苇丛里拌住,再回来聚齐了,静待戴宗消息。正所谓:
七星聚齐首阵仗,北极还献一片光。
女真欲霸水泊寨,雄杰岂容尔猖狂?
没一顿饭工夫,忽见戴宗先狂奔过来,燕青和时迁一边发暗器拒敌一边退下来。鲁智深这几人赶忙冲过去站住方位:鲁智深居中,持黄金镗,阮小二持双刀在其左后,时迁退回后站在鲁智深右后;林冲持一柄丈二花枪,居智深三人之右,戴宗取了兵刃、弹弓,站在林冲内后侧;杨志背弓插箭、持一口朴刀,居鲁智深三人之左,燕青退回后手持刀、弩,站在杨志内后侧。三伙儿呈“人”字形状站定。
武松被七人挡在身后三丈之外,按鲁智深吩咐:“二郎专一护住洒家众人后心,不教贼子从身后偷袭。”
刚刚列阵站定,就见对面数骑奔过来,马上之人迎着这厢齐齐放箭,好在鲁智深、林冲、杨志都是老行伍,远远漫射过来的箭矢,他们用腰刀都格挡得开。
戴宗高叫道:“他们是北地外族,不是契丹,就是女真。不待我搭话,张弓就射过来,我后心铜牌就中了贼子一箭。”
鲁智深久在西军上阵,高叫:“都不要慌,北人只善漫射,洒家们挡得住。一会儿他们要靠马力冲阵。待走得近些,先对付他战马!”
北国人奔到近前,收起弓箭,擎出狼牙短棒、骨朵、短斧等兵器,催起战马提速,“赫赫”嚎叫着冲过来,身下溅起雪雾,威势惊人。寻常人见了,早吓得转身便逃,他们正好追上去收割性命。
只可惜今日遇到的,却是八位杀神。这唬人的架势,哪让他们看进眼中?觑得亲切,这边弹弓、飞刀、弓弩齐发。一箭、一弩、一飞刀,伤了对手三匹马。余下的两匹马,都被戴宗铁弹丸打瞎了眼睛。
这“半路道人”狠辣起来,下手又快又毒。
五个北国人坠马,都就势一滚,旋即爬起身,持军器冲过来肉搏。开步一跑起来,显得脚步沉重,甚是笨拙。可知这些人生长在马背之上,骑术精绝。但离了马匹,便只剩蛮力了。
这边都是眼光毒辣的,即是看穿了对手底细,心里便都安定了。鲁智深迎着北国人向前走,喝令阮小七和时迁跟上。吩咐“待洒家这边拍翻了,你俩再冲过去抹了脖子。没倒下的不用你们上前!”
林冲、杨志也随着向前行走,都跟鲁智深保持一丈远间隔。戴宗、燕青都是伶俐人,不消吩咐。
两方兵刃相接,鲁智深抡开这柄三十来斤的鎏金镗,势大力沉,虎虎生风。北国人用的虽都是粗重家什,可惜都是单手所持的短兵器,遇到轮动如飞的鎏金镗,磕着就飞、砸着就倒,全无一合之敌。顷刻间便砸躺倒了三个。阮小七手快,冲上去便刺死了两个。那边时迁稍一迟疑,就只剩一个便宜让他捡了。
还两个北国人冲得稍慢些,见同伴都被砸倒了,不敢接阵,转头便往回逃。右边的被林冲飞枪贯体,左边的被杨志发箭入脊。北国人离了马,在他们这伙儿杀神面前,全都走不过一合。此正是:
南汉躬耕北狄牧,各居疆土养身家。
奈何秋高北马肥,叩关劫财将人杀。
耕民护身筑高垒,牧宼逞凶寻疵瑕。
追忆全盛汉唐将,雄兵驱盗逐天涯。
戴宗叫道:“这伙儿共十来个人,都在断金亭上。骑马的都追过来了,剩的那些必是跑不远!”说得性急起来,戴宗拔腿又奔跑起来,把足下雪地踢得一道白烟泛起,眨眼便看不见他影了。
燕青、时迁两个身轻腿快的,怕戴宗有失,也赶忙追上去照应。留下这四个年长身沉的,只好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前追赶。转过两道山梁,断金亭在望,阵阵厮喊声、兵器声传过来,几个人都加快了脚步。
霍的一下,戴宗快步逃过来,绕到跑最前面的林冲身后,喊一声“替我杀了他”。林冲手里花枪已经掷出去了,赶忙拔出“唐横刀”,恰好接住追来北国人砍来的弯刀。双刀对碰,“嘡”的一响,那北人的弯刀已断成两截。那人吓得回身便逃,戴宗仗着腿快,赶上去挺“扫帚刀”突刺,正入那人后心,扑地倒了。
林冲笑对戴宗道:“你手里也是宝刀,如何被他吓得逃?”
戴宗不信,拿扫帚刀试砍那人的半截弯刀,果然应手而断。遂面色尴尬道:“见其高大力猛,没敢对刀硬扛。”
待林冲戴宗冲上断金亭,却见燕青手中“龙泉金刀”上下飞舞,正迎战三四个北国人,兀自不落下风。时迁身侧已躺倒了两人,都是
中他飞刀的。还在打斗的一个北国人,刀法严谨,缠住时迁,让他分不出手使暗器。断金亭一角地上,还蹲着两个妇人,抱做一堆儿在那里发抖。断金亭外,停着三辆双辕马车,装饰甚是华丽。
鲁智深、杨志早一步赶到,已加入战团。鎏金镗和朴刀齐飞,燕青身边那几个北国人登时了账。鲁智深还欲挥镗上前,杀掉和时迁放对的那人,却听时迁高叫一声:“这个好像是为头的,留下活口!”
但凡上阵,赢敌为先、自保为要,不必多伤性命。唐人杜甫,有诗劝诫道: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看看这七八个人将伙伴皆杀死,又持兵器围过来,仅剩的那个北国人叹息一声,丢下手里弯刀,束手就擒。
燕青仗着会说多地方言,去问这人话语,他闭口不言。燕青换了几处方言问话,他都似听不到一般,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戴宗管过监牢,深谙问讯之道。见北国人不开口,便窜过去持刀威吓那两个妇人。一个略显黑矮的妇人,有些胆气。也怕得直抖,却咬着牙死不吭气。另一个显得白净高挑的,戴宗一拽她就怕得狂喊乱叫,口里单迸出了几个汉字音调。
戴宗心中有数了,撇下高白女人,去揪起黑矮的,将扫帚刀搁在她脖颈上,呵斥道:“再不开口,一刀割下头颅去!”
见戴宗威逼得紧,这黑矮妇人抬眼看了看那北国男子,开口说了一串北国话。便发一声喊,将脖颈朝刀刃处狠命一下便撞过去。刀是宝刀,真个锋利。刃锋划过,那颈血高喷丈余。妇人委顿在地,眼见是不得活了。戴宗料不到北国女人刚烈若此,倒把他吓得一呆。
那厢高白女人眼见黑矮女人就死,吓破肝胆,颤声开言道:“不要杀,这些都是女真人,我却是高丽人。”
戴宗追问道:“这个女真男人是什么来历?他懂汉话么?”
女人道:“这是谋克(百夫长)长官,会说汉话。”
那女真男人见无法再隐瞒,狠命一脚将女人踹倒,恨恨开言道:“早知你一副软骨头,就该把你配给骑奴糟蹋,免得留在身边害我!”回身去问鲁智深:“你们是甚么人?为何来此?”他凭直觉,便知鲁智深是这伙儿的首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