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聚八百里水泊,任十余年蹉跎。
无边血色冲霄汉,万千尸骨塞冰河,惟盼止干戈。
一朝潜归故园,重生魂系家国。
北极星伴七北斗,快意恩仇向妖魔,挥袖出太阿。
《破阵子?七星北斗》
却说林冲与洪教头当众斗棒,心境与前番大为不同。十年前那次是在柴进庄上,林冲顾念柴进的脸面,处处给洪教头留余地。又要赢,又不想伤他,还不能让他输得太难看,徒弟们面前没了威严。才让洪教头在林冲的棒下支撑了十来招。
此番出手,林冲一恨柴进沽名钓誉、口蜜腹剑,又来梁山泊扰民,二恨洪教头为虎作伥、聚赌敛财、毁家害命。是以出手狠辣,丝毫不再留情。
这洪教头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往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向林冲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林冲将身向左闪。洪教头的棒打个空,收棒不迭。林冲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棒下没留情面,把个洪教头右手腕打得筋伤骨断,抱着手腕躺在地下呻吟,再挣不起身来。
众赌客多番被洪教头师徒一伙吓唬,谁个不满赌坊使诈,都被他师徒打伤。此番见看着这教师爷被打倒在地哀嚎,心下恁地解恨,皆大声哄笑起来。
洪教头那几个徒弟,没人敢上前厮打,架起他们师父转身便逃。哪里还顾得上赌坊内的伙伴。
屋内的赌客见打手都逃远了,便动手哄抢赌坊存银、掀翻赌桌,又把家什都砸个稀烂。伙计小厮们哪劝禁得住?几个做庄家的先生平素仗势得罪了人,都被赌客七手八脚地弄个半死,倒在血泊里捱命。
一番哄闹,早惊动了镇上官司,一个都头挺着朴刀引着十来个土兵冲过来弹压,却不防戴宗早取弹弓在手,捻一粒黏土弹子,觑得亲切,喝一声“着”,正中那都头额角,土弹爆开,鲜血和着黄土迷住那人双眼,摔在地下不住地滚,朴刀撇在一旁。
俗语道:人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土兵都是寻常人家子弟,无甚武艺见识,都是跟着都头随帮唱影、作威作福。哪里见过都头如此狼狈?都吓得木在当地,手里的兵器都掉落在地上。阮小七带来的那伙渔夫凑上去,夺了土兵的家什,一顿拳打脚踢,都打跑了。
赌坊哄闹至此,镇上的百姓都跑出来看,林冲对燕青、戴宗使个眼色,三人齐声叫喊道:“洪家赌坊使诈骗钱,都是镇岗鱼行指使。勾结官衙墨吏,无端抽取鱼税,哪个活得下去?”
阮小七那一伙人听见,心领神会,爆叫一声:“不怕死的,都跟我去砸了镇岗鱼行,泊子里的鱼,任俺们随便打捞!”有这一伙儿引领着,镇里百姓被鱼行欺压憋口气的,都跟上去,聚起了三五百人,浩浩荡荡都往镇岗鱼行冲将过去。
不一时便到了鱼行门前,但见:
杨柳阴森门外,败荷寂寥池中。
村边古道,傍溪鱼行。街幌舞朔风,芦帘遮冬日。
芦编架上,黄澄澄遍挂腌鲞;储水池中,乱糟糟满挤活鱼。
村汉量秤,一斤硬卖十八两;土兵站柜,百枚不顶一钱银。
休言童叟无欺店,直是人间阎罗庭。
鱼行门前四五个把门的,见这许多人叫嚷嚷冲过来,哪个敢去挡阻?连滚带爬逃进去报信,柴进派来那个管家跑出来挡在门前,还想开言威吓众人,被戴宗一泥弹,打得仰面倒下。
鱼行素来将百姓欺压得苦,一股怨气将众百姓聚在一处,冲进鱼行里打砸。看到后仓堆满强收来的渔获,众人都红了眼,砸开仓廒只顾搬回家去。谁人敢拦阻,数百人便能将他踩作肉泥。
燕青见火候到了,朝林冲、戴宗呼哨一声,三个人慢慢退出鱼行去,回客店取了行李,登船先回碣石村。阮小七将识得自己的七八个渔夫叫过来,也离了鱼行。登船去至阮小五打鱼庄上,就断壁残垣里,吃一夜酒。次日绝早归家,无论任何人问,都推说不知镇上之事。
赌坊、鱼行被百姓打砸,地方里正申报直至济州府。洪教头和管家带伤逃去,也到州府首告。五七日后,府衙派个观察下来稽查,多番搜检,查不出为头的。
那日数百人搬取鱼行存货、砸抢赌坊银钱,犯者挤满牢狱。审讯时相互攀咬,杂乱无序,百般查不出教唆领头之人。再命洪教头师徒来指认,也认不出闹赌、斗棒、放弹珠的。无奈,那观察以“触犯众怒、百姓自发砸毁”书写公文,草草结案。柴进见识到梁山泊民风狂野,再不敢伸黑手过来。渔户没了税负,日子好过了许多。此正是:
策动民变术可循,挑动群情闹纷纷。
打砸抢烧莽人罪,官司难奈幕后人。
再说林冲几人,闹罢赌场次日,便悄悄雇了艘客船,载了行李,
从水泊里入黄河,逆流而上,朝汴京方向去。年尾岁寒,水枯欲冻,舟行不易,属实受了些颠簸。
几个汉子恁地健硕无妨,阮母一把年纪,唯恐受寒得病。淇儿在舱里不住嘴地羹药调理她,所有皮裘、絮被都将出来围住她。
在瓜洲渡弃舟登岸,便雇了马车,淇儿同阮母乘一辆车,仍是这般服侍。挨过一路舟车,阮母却不曾得病。
途中,燕青向戴宗、阮小七过细讲述杨志、鲁智深、时迁、林冲这几个人诈死脱困的种种,又讲述卢俊义堕江、宋江李逵被鸠、花荣吴用缢亡的种种情形,听得戴宗不住叹息,阮小七却喝彩不迭。
宣和六年十一月头上,有燕青引路,这一行人终是赶到瓦罐寺,与鲁智深这一伙儿汇合。久别重逢,自是欢喜无限。淇儿与玬儿姐妹重逢,抱头痛哭。金翠莲得遇阮母,亲密无俦。几个汉子自是大醉数日,非如此不足以排遣别愁离恨。
这一日,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戴宗、时迁、阮小七、燕青晨起踏雪,绕寺观景。数年整治,瓦罐寺如今怎生模样?但见:
钟楼新砌,殿宇重修。雪盖方丈显庄严,带霜廊房也肃穆。
山门地,带刀庄客殷勤扫,坐禅房,几净窗明纳武僧。
佛陀移去,天王殿改作议事厅;金刚让位,莲花座遍插绿沉枪。
积香厨遍摆猪羊肉,经阁楼堆满新购粮。
旧时参禅打坐地,今作结义隐居场。
林冲赞道:“智深哥哥整治这份家业,有心了。不愧二龙山寨主之大才。”未待智深谦逊,武松接口道“二龙山还两个寨主在哩,那些年智深哥哥不理俗务,还不都是杨志哥哥和俺,上下维持。要说治家理财,定是杨志哥哥出力。”鲁智深闻言也不着恼,憨笑道:“洒家只管喝酒,杂事自有人张罗。”众人闻言都笑。
归到天王殿上,早有人列了金钱纸马,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八个人团团落座,鲁智深开言道:“自去年重九一别,今日再聚,多了戴院长和小七兄弟。如今吾等既无官诰在身,也无官司缉拿。天不收、地不管,真个洒脱。有此寺院安身,尚有许多财货积存,余生无忧矣。”
燕青接话道:“小乙自幼父母双亡,靠卢员外抚养成人,名为主仆,实则父子。如今他也故去了,天幸还有几位哥哥在,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小乙少不更事,此后任哥哥们差遣,水里火里,绝不退后。
时迁跳起身嚷道:“俺和燕青身世一样,都是孤儿。如今哥哥们在哪儿,时迁就在哪儿。小乙他能做到的,俺也一样做得到!”
阮小七眼窝带泪,徐徐道:“俺家兄弟三个,连子侄嫂嫂七口人,都上山寨了。如今只剩小七和老娘两个,又不善治家,眼看便要饿死。亏得哥哥们想着俺,把俺和老娘接出来。小七只懂些水里的事,任凭
哥哥们差遣。”
鲁智深道:“安神医活着时立下规矩,咱这一伙儿,年长者为尊。他故去了,此间属洒家年长,家事不敢推辞。今接来小七的老娘,即是吾等一众的老娘!咱就只剩这一个长辈了。此后吾等都在老娘膝前尽孝,不可忤逆!”众人都称善。
戴宗素来自诩道家,起身做神秘状:“吾等弟兄八人,劫后余生,在此聚义。必是上应星宿。”
武松道:“上应星宿的把戏,梁山泊时已经玩过了。俺是天伤星,智深哥哥是天孤星、林冲哥哥是天雄星、杨志哥哥是天暗星,你戴宗是天速星、阮小七是天败星、燕青是天巧星。‘雄’、‘速’、‘巧’三字尚可,其余‘孤’、‘伤’、‘暗’、‘败’不是骂人么?最憋屈是时迁,他被叫个地贼星,最是不公平。吴用和公孙胜两个,弄鬼都不忘害人。”
戴宗道:“今番吾等重新聚义,旧名号自是不可再用。须重新寻个八筹星宿的名号,才好聚兵。”
武松道:“俺不在此常住,年后便回六和寺去。李俊那一伙儿在海外打拼,俺是他们的暗桩哩。”
林冲悉知李俊、童威与武松的勾连配合,已同鲁智深、杨志通过气,赞同武松年后回杭州,是以并不出言。
戴宗忽然眼前一亮,言道:“如此,吾等便可自称是‘七星北斗’下凡。武松兄弟便是北极星,不列七星,永伴七星。”众人思量,皆言恰当。
戴宗趁热打铁:“智深哥哥为尊,位当居中,可称‘天权星’,执掌家门权柄。”众曰善。
“林冲哥哥居右,可称‘天玑星’”。林冲出言制止道:“且慢”。众皆不解。
林冲道:“此番吾等七人聚合一处,日后难免遇敌争斗。恰好共同演练一个阵势,若遇敌群殴时,依阵势互相配合,才可立于不败之地。”众人闻言都喜。
林冲再道:“智深哥哥膂力最强,冲阵最勇,居中带动左右各三人,最是恰当。然阵势最左之‘瑶光’位、最右的‘天枢’位,也该由两个有膂力的占据,方可保阵势无虞。吾意杨志居‘瑶光’位,俺居‘天枢’位,遇敌居丁字三足,吃得硬、护得住,不惧冲击。”
戴宗闻言一揖到地:“哥哥们如此疼惜做弟弟的,感激不尽。”
鲁智深道:“一家人说甚生分话,洒家这三个年长的,就该出头去硬抗刀枪斧钺。”
林冲接着分派:“阮小七都是水里功夫,时迁是高处功夫。步下争斗吃亏,你二人可居智深哥哥左右手,遇强可避退其身后。时迁有
飞刀功夫,伺机便出手助阵。小七居‘玉衡’位,时迁居‘天玑’位,可好?”
时迁见那七个在梁山泊都是“天罡”正将,唯有自己是个“地煞”,不免有些自卑。今闻林冲将“天玑”授予自己,名号里总算有个“天”字了,不禁喜出望外,一迭声应了下来。
林冲最后命燕青居“开阳”位,危急时发弩箭相助杨志;戴宗居“天璇”位,危急时发弹丸相助自己。二人都悦服应承。
八人排列香花灯烛面前,说誓道:“吾等八人自梁山泊聚义,情同手足。如今存得性命,重获白身。今日二番结义,誓同生死、共享资财。异姓作兄弟、孝悌奉高堂。但有异志昧心者,天地诛灭。立誓为证,神明鉴察。”
都说誓了,烧化纸钱,去后堂散福饮酒。小达儿跑出来,参见了几位新认识的叔叔。没半晌就和燕青玩耍在一起,喜欢得紧拉燕青的手,再不肯放开。这边林冲、武松、戴宗、阮小七四个人去后宅拜见金翠莲,规规矩矩地认做嫂嫂。金翠莲再领出淇儿、玬儿,不熟识的都教认识了,各自改口。
林冲武痴症状又发作了,自那日分派北斗阵位后,整日便寻七个小厮去演武场里喂招,琢磨如何分派兵器、长短配合,如何协调步伐、同进同退,如何使用暗器、远途伤敌?步下、马上各有哪些窍门?杨志看出些门道,也陪着他琢磨、试招。
他两个发痴,淇儿、玬儿两姐妹被冷落不喜,便去金翠莲处抱怨。恰好阮母在座,猛可问起她三人,成亲可曾拜堂?三媒六证、乘花轿、坐撒帐、拜天地、入洞房,可都有了没?三人听阮母问起,都叫起撞天屈来。言“这许多礼数,一样也没行过,草草便嫁了”。阮母拿出安人派头道:“以往无人与你等做主,如今众人既然是认俺为母,三个儿媳妇的事,婆婆替你们出头!”正是:
异姓同归一家门,日日堂前拜娘亲。
七郎八虎庭前立,白发挂帅阮太君。
当晚阮母便去天王殿居中坐了,金翠莲带达儿侍立在右,淇儿玬儿侍立在左。叫人把八兄弟从酒桌旁都喊过来,升堂议事。
那八人酒正半酣,懵懂懂被喊到殿上,聚一堆儿站着发愣。却见阮母指派玬儿淇儿先搬一张交椅摆在阮母下首,开言请武松坐上来。把个丈二行者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得上去坐了。
阮母道:“平日议事,你等男人议论公事、大事、对外的事。俺妇孺老媪不参与。今日议事,乃是计议家事,内宅的事。便要依居家的规矩办。武松孩儿既然要去杭州安身,那便是分家立户的人,今后居家议事,他已是单独的户主,有权单坐。”
武松听阮母解释,见自己是一门户主,位居鲁智深之上,心内窃
喜,不住朝那几个挤眉弄眼。
按阮母指派,淇儿玬儿又将其余交椅摆放好,依次请那七兄弟按年齿落座。右手为尊,乃是鲁智深、杨志、阮小七、燕青。左手边依次是林冲、戴宗、时迁坐着。
看看都安坐了,阮母开言道:“自古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长幼有序、内外有别。我老婆子只是个渔户村妇,却也知居家不易,无规矩不成方圆。小七老爹死得早,他叔伯弟兄十来个,依次排下来,俺长子行二、次子行五、三子行七。这一个大家族,若没个规矩,如何能孝悌持家。俺山东圣人之乡,最讲礼数法度,你等既然口称尊俺为母,那俺便要立下家规,各人遵守。如不愿守俺规矩,老婆子宁肯自回水泊去,自生自灭。”
鲁智深原本没太将阮母这村坊老媪放在眼里,只思供养无虞也就是了。今日上得殿来,认她摆布一番,只是心内好笑。却不料这老媪说出这一番言语来,令他心中一凛,不免打起精神应对。听阮母言道要回泊过活,明知这是言语威胁,他也不得不开言拦阻道:“阿母说哪里话来?儿子们如何肯放阿母独自过活。但有吩咐,无有不遵。哪个忤逆阿母,洒家头一个不放过他”。一头说,一头起身作揖。
阮母见言语奏效,接着道:“如今你兄弟七个一处过活,于家宅之内的事,俺老妇人做主,翠莲媳妇持家。外事由智深孩儿做主。其他人一体遵从,可情愿否?”
这老媪目光凌厉,扫视屋中诸人一遭,被她盯上一眼,那个人心里便是一凛。阮小七平素被老娘宠溺得无法无天的,但老娘一旦认了真、瞪起眼,口气严厉,他便只得乖乖听命,连大气都不敢乱喘。他兄弟三个,休说什么太岁、二郎、阎罗,这老娘便是他们的真阎罗。老娘动气,他们梦里也怕。阮小七以外,那六人也都一迭声的应承,心内再不敢轻看这个年迈村妇了。此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