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圣贤乡,长幼依伦常。行止皆有序,主客位有方。晨起叩宗祖,向晚拜高堂。兄友弟顺恭,家和宅兴旺。
阮母发威已毕,见这几个粗豪汉子都被镇住,金翠莲忍着笑,开言道:“婆母发话,让翠莲持家。不敢不从,就今日知会你等兄弟。这瓦罐寺目下是个庄院,你等兄弟做庄主,耕作、贩运、贸易、租售,连同营造、修缮,庄客仆从的衣食用度,都是外柜管着,与俺无涉。然内宅老幼妇孺的吃穿用度,也要开销。难不成俺姐妹们妆奁水粉也要伸手讨要?俺思量,今日你等就拨一笔款子,交到俺的手里,婆婆做主,俺姐妹商议着用,再不叫你等劳心。日后每年岁末,你等都要拨下一年的款子来。数目你兄弟们自去商议。”
言讫金翠莲一手搀起阮母、一手牵着小达儿,同玬儿淇儿一道,翩然走出殿去,留下那八个男人在殿内发傻。玬儿临出殿时,还不忘
回头看向杨志,柳眉一簇,丢一句:“你们看着给!”
鲁智深、林冲、杨志三个面面相觑:雌威之下,如何对付?
那智深是个没长心的,钱财过手,心里从无计较。这一向都靠杨志管账,他只管吃喝索要,银钱碰都不碰。金翠莲开口索要内眷用度,他连家底都不知,如何去拿主意?
武松是个精细的人,但此刻自恃‘分家户主’的身份,完全置身事外。戴宗、阮小七都已败光了积存,若非来此,怕没几日便要饿死。时迁平素只管掘墓盗宝,所获都叫人送到瓦罐寺来,他身边也没几两现银,乐得此刻清闲。
没奈何,林冲、杨志、燕青三个不怕操心的,各去把行李、箱奁都搬到天王殿来,借机将现存财货杂物做一番清点。看看众人在此度日,究竟有几贯身家。
这三个在殿内忙碌,那几个却都跑去吃酒了。俗语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挨累都是福浅的。
待到所有的箱奁都打开了,林冲却先看到了自己持到高太尉府白虎节堂的那把宝刀,杨志言说那是时迁自开封府盗回的,林冲持刀呆了良久,才回神过来。
他把所有的刀剑摆在一处,共是八柄宝刀,一口宝剑。计:自花荣处所获石宝的“劈风刀”,卢俊义赠与燕青的“契丹扫帚刀”,卢俊义庐州所获“龙泉金刀”,时迁征王庆所获“柳叶刀”,令林冲误入白虎节堂获罪的“唐横刀”,杨志祖传的“倭贡刀”及武松的“雪花镔铁雌雄双戒刀”。那柄剑是“混元飞剑”,便是包道乙掷下来斩伤武松左臂的那口飞剑。
还有铠甲两副,是卢俊义所遗的錾金盔、锁子甲和徐宁所遗“赛唐猊”宝铠。再一张花荣家传宝弓、一壶“穿心箭”。
林冲一见兵刃,钱财之事便抛到脑后了,跑到厨下又把那几个扯回来,口中言说,要与他们“分宝”,那几个还不情不愿的,口称“什么宝贝及得上这口酒?”。
林冲先拿起“劈风刀”道:“此刀可裁铜截铁,三重甲如泼风一般过去,伤俺梁山邓飞、马麟、鲍旭三人。非大功德不能镇压刀下冤魂。吾等诸人只有武松勤修佛法,六和寺功德,可消此刀罪孽。”再取龙泉金刀道:“卢员外与燕青名为主仆,实则父子。卢员外留下此刀,该当小乙来用。”
时迁抢一步取“柳叶刀”在手道:“此刀是征王庆时夺自那个‘段娘娘’手里。去年交于玬儿使用的。如今分刀,就还归我用罢。”看看众人,他又补一句道:“只有此刀身轻刃窄,我才使得动。”看众人都笑,他赶忙收起来。
戴宗开口送人情,说道:“不消说,这口‘唐横刀’,还是林冲
哥哥使,那‘倭贡刀’归杨志哥哥,此乃物归原主。”
如此分派,还剩戴宗、阮小七、鲁智深三人,要去分那口“契丹扫帚刀”和两口雪花戒刀。阮小七和戴宗只待鲁智深开口,谁料他咧嘴一笑道:“洒家不要这些兵刃,都太轻了。洒家自己督造的那口戒刀,虽不锋利,却分量十足,最是趁手。”
杨志曾与鲁智深喂过招,深知鲁智深用那口重刀,威力十足。便开言道:“智深哥哥刀法另是一路,非重刀不足以发威。”
武松也开言道:“俺这雪花镔铁刀,原是雌雄一对儿,岂能分开?若不是俺只剩单臂,此双刀岂能换主?”
阮小七欢喜叫一声:“俺平素看武松双刀威猛,无比羡慕。如蒙不弃,便将此双刀给俺使,招式还需哥哥们传授。”
武松答应道:“用此双刀需要十足臂力,戴院长不及你健硕,只能归你用了。杨家哥哥、林家哥哥都是用刀大行家,俺也助你,招式愁什么?”
戴宗见别人都有了刀用,便走过去拿起“契丹扫帚刀”,出鞘虚劈几下,轻重却还趁手。再看那刀锋刃,似一泓清水似的,寒气逼人。确是一柄宝兵刃,口中“挑剩下”之类的抱怨话,都憋回去了。
武松起身拿起那口“混元飞剑”,举到林冲面前道:“在杭州时俺见过哥哥试用这口飞剑,却似哥哥掷飞枪一般,十丈内无有不中。今将此剑赠与哥哥,盼你临敌建功。”
林冲正色道:“此飞剑伤了兄弟的左臂,俺取贼子头颅还你!?
武松再取花荣弓箭,递与杨志道:“这是花荣那人留下的弓箭,是俺了结了他性命,冤魂只会来缠俺。哥哥您放心用,趁手的话,多杀敌手。”杨志称谢接过。
燕青捧起卢俊义那副盔甲,举到鲁智深面前道:“卢员外无甚心机,为水泊败家殒命。这副甲哥哥留着上阵,得便处寻到蔡京、高俅老贼,替员外申冤报仇!”
鲁智深接了,道一声:“不怕那贼子们逃到天上去!”。
看看兵器甲胄都分派尽了,时迁惶恐起来,冲过来护住徐宁那副“赛唐猊”宝铠,开言道:“此甲是俺从徐宁哥哥家盗来的,赚他上山却丢了性命。俺在汴京城里打听到,徐宁浑家尚在,还育有一子。此甲该送还他家里,赎俺罪孽。”众人听他如此说,都觉他占住道理,遂无人异议。
分宝已毕,各人都急欲去院中试刀。杨志开腔要告知财货计点数目,哪个有心听他啰唆,轰然起身,连燕青都跑到演武场去了。留杨志一人守着几箱珠玉金石法帖等财宝,气得直顿足。没奈何,叫人去后宅请出金翠莲来,归类、计数、封箱。
二人商议,该变卖的,日后拿去汴京出手。所有金银,合两万贯
有余。金翠莲也不客气,取走一万贯的银两归去家用,余者归庄上公用。还仔细叮嘱杨志,“不可苛待庄上的做工之人,衣食份例都要从优”。此正是:
凡人爱财货,财货爱豪强。力足财自至,力衰运离房。散财佣人喜,喜气聚钱粮。守财耗命脉,脉绝百事凉。
不说男儿们演练兵刃阵法,单说阮母领着三个儿媳,从杨志处要来这一大笔银钱,偷偷筹办鲁智深和金翠莲、林冲和王淇、杨志和王玬三对儿的婚礼。慢慢地整个瓦罐寺内仆从,连武松戴宗燕青这几个都知晓了,只瞒着三个老新郎。
十一月十四,乃是大雪节气。这日一早,武松邀鲁智深、林冲、杨志三个出寺,去瓦岗旧战场那厢凭吊怀古,连带去安道全和史进墓上洒扫一番。几个年轻的都推说有事,留在寺中。
他四人恰好将踏雪乌骓、照夜玉狮子、转山飞、青骢儿这四匹好马骑出去,尽情驰骋一番。遇个酒馆,他们便停下坐进去,要讨几杯酒吃了驱寒。
店主人取一樽红泥火炉点着,就窗前雪地里取一捧洁净雪花置陶壶中,坐于炉上煮。
另取一瓷壶,四个细巧瓷杯。用竹匙自锡制茶桶内,取一匙山茶置于瓷壶中,用滚开的山泉水连壶冲洗后,将汤水蓖净。
作歌曰:“莹莹白玉盏,润润羊脂材。难得无根水,瑶池露飘来。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晨昏一口茶,仙风尽开怀。”
再向壶内冲入沸水,一时间酒店里外,清香四溢。便给四人各斟上半盏,说声“请”。
林冲一直看着店主人举止,便拈起一盏,闻过茶香,再辨茶色,入口闭目半晌,睁眼道:“这不过就是宽煎素叶儿茶,最是寻常不过。经如此一番冲泡,如此清香醉人,老兄大才也。”
店家笑答:“此雕虫小技也,难得几位兄台耐心看小可做作。
鲁智深道:“洒家只想吃酒,哪里耐烦吃茶?”几人都笑,店主人拍拍手,酒水酒肉流水价便摆上来。
四人说些闲话,叙些往事,大半天便过去了。那雪愈发下得大起来。望着这片雪色,心内感想又是不同。当时有个书生填词,单题那贫苦人如何恨雪:
寒日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
扯絮撕绵,裁几片大如栲栳。
疏林间竹篱茅舍,争些儿被风吹倒。
富室豪家,言雪能压瘴犹嫌少。
烤的是泥炭红炉,穿的是皮裘貂袄。
手捻梅花,吟唱盛世祥瑞。
忘却贫民苦恼:炭罄拥雪眠,米尽灶塞草。
日渐西沉,四匹马踏雪而归,回到山门前。却见时迁、戴宗、阮小七三人,各捧一个托盘,内里折一件朱红圆领唐衫,搁一顶大红进贤冠,笑嘻嘻堵住山门。把那三个都弄得懵懵懂懂。武松却毫不意外,上手帮三个人都换上这吉服,再披上花红。
进得山门里,却见三顶大红花轿停着。阮母一身吉服、满头珠翠坐在交椅上,面向众人。
时迁三个大声呼喊“新娘子请出来,请新娘子出来!”
阮母喝道:“关雎在洲,淑女难求。若无才情,便请回头。”这是一难新郎。
戴宗是夫家接亲的,要替新郎解围,朗声诵道: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此为“上车文”,诵过后,门内响铜锣一声,燕青也着吉服,吹一枝竹箫,音律清越,在前引领。小达儿被打扮得好像观音身边童子,拿红绸牵出三个朱服霞帔的新妇,都顶着火红盖头。
门下庄客都穿着新衣,待新妇登轿,四人抬一顶,在寺内穿房过殿,绕行一周,停在天王殿上。这殿内早搭起喜棚,满眼火红。棚内搁着十瓶酒、十只烧鸡、十只熟鹅、十篓枣子。
众庄客停稳花轿,齐齐拥在轿前,不让新妇出来,二次难为新郎,高叫:“新妇入门,家宅兴旺。若无才情,便请回身。”
戴宗再次出头,朗声诵“障车文”道:
“夫妻好合,千载辉光,事事相亲,头头相当。
甚福德也,甚康强也。神佛拥护,门户吉昌!”
只听一声锣响,众庄客手里捧满麦粒豆秫等,齐齐向三花轿撒上去。那边燕青举萧,猛地吹出一串高音。那些庄客齐齐叫一声,将喜棚里摆的酒、鸡、鹅、枣抢个精光。此为“散福”。
捻指间喜棚清理爽利,垂下幔帐,再摆下三个锦垫。小达儿搀三位新娘自花轿里出来,去锦垫上坐稳。此名为“转席”,寓意传宗接代,并前程似锦。
戴宗等引鲁智深、林冲、杨志三人到喜棚前站定。燕青高喊一声,“下婿喽!”却见散过福的庄客们各执一束柳条,扎成杆棒,站成一条胡同,面带笑意看着三个新郎。
杨志最是年少,此刻被推到了第一。却见他一咬牙,提起前襟,拽开步沿着那“柳条胡同”,就往喜棚冲去,柳条杖雨点般的落下,十来步路,他已变得帽歪袍松,端的狼狈。
林冲见躲不过,抱住帽子大弓腰蹿将进去,脚下飞快,大半柳条
杖都打到臀上,站起身却是仪表如旧。
再看鲁智深,挺身形昂首阔步,一丝不慌走进去。一头拱手叫道:“着实打,休要打人情棒,钩肠债几时了得。”一头拿眼看这持杖庄客。面对面、眼对眼,如何下得去手。鲁智深走过去,居然只后背挨了几下轻的。
下婿已罢,三对儿新人各自挨肩在喜帐内坐定。燕青向众人拱手道:“三位哥哥今日喜结连理,并坐喜帐,小乙谨祝”。顿一顿,他拿起五谷边撒边念道:
五谷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五谷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五谷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五谷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五谷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珍珠来入掌。五谷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五谷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五谷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五谷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有宋一朝,文风大盛,齐鲁之地尤敬圣贤。民间婚嫁,若无名宿大儒观礼,场面都撑不下来。亏得燕青肚皮里还存有几滴墨汁,才支撑得住这个场面。
大雪节气,百物肃杀。瓦罐寺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白茫茫银妆天地,红彤彤喜帐花窗,热腾腾流水宴席。三对新人开始循着礼仪,一项一项照做。燕青逐项唱礼道:“设席、沃盥、入席、同牢、合卺、拜高堂、奉茶、礼成!”
刚刚道出“礼成”二字,却见身为高堂,接媳妇茶的阮母两腿一软,从交椅上滑落,瘫倒于地。
有分教:千里奔波苦,狂风送雨何堪烈;一朝松心乐,淡月闲云自歇身。
毕竟这阮母出如何状况,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