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水泊拜祭献太牢,天王姓晁。归路迢迢,凶谋皆死、都把药箭烧。杏黄旗山顶招摇,替行天道。人散曲终,烟波漫漫、野泽空寂寥。《采桑子?水泊天道》
却说那匹金毛银鬃马在堂前空地上受惊癫狂,狼奔豕突,拘拿不得。忽然这马朝武松冲过来,状若猛虎。
武松历来是步下头领,虽偶尔也乘马,却不能骑在马上冲阵争斗。控马之术也不精到。眼见那马冲撞过来,武松只得使出“玉环步”绝学,于间不容发之际,腾挪闪开身躯,恰好与奔马擦身而过。激起的罡风,带起武松左侧空袖,拂在马臀上。它头也不回,一径朝山下奔下去了。
杨志追过来,被武松拉住:“诸事随缘,让它去吧。真的有缘的话,它还能回来。若不回,任其自生自灭,也是顺天行事。”
杨志心有不甘,顿足叹一声:“惜哉,难得一匹好马!昨日天暗,没注意它。今晨才看出此乃无双宝驹。”
古之武人爱马成痴,唐朝人杜甫有《胡马诗》为证: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厢林冲和阮小七已经将忠义堂洒扫停当。没丢失,也没烧毁的各色旗帜,都取下收起来;还剩余二三十套桌案交椅,摆放两厢。偌大厅堂上,跟往昔百多人齐聚此间,议事、吵闹的情形相比,显得忒煞冷清。林冲和阮小七,在这间议事厅里盘桓最久,情感也最深。看到这般光景,不由得一阵阵地心酸。
众人一道去至忠义堂后雁台正厅上,去看晁天王灵位。自宣和二年,全伙儿受招安下山,这里便再无人洒扫、无人祭奠。如今四年多过去,积灰厚八分、蛛网结九重。幸得此殿偏僻,晁天王的灵位一直无人惊扰。
众人遂一起动手洒扫。这厅堂原本不大,拈指间便清理得干净。大伙儿又去供桌上摆放牺牲,牛头居中,左为羊头,右为猪头。排下烛台、素酒、果子等。
天交正午,阮小七唱礼,众人都跪了。林冲诵祭文道:
惟:宣和六年辜月廿三日。愚弟林冲,携梁山泊兄弟劫后生还者阮小七、鲁智深、杨志、戴宗、武松、时迁、燕青,共八人灵前叩拜,恭祝吾兄英灵永在、恩萌万方。
曰:呜呼晁兄,至诚尊长。
恩荫东溪,托塔称王。用智劫纲,仇恶用强。
投身水泊,酸儒拒防。大义服人,泊洗威扬。
厚德礼贤,宽仁四方。奈何宵小,蓄力匿枪。
明结朋党,暗箭中伤。曲解遗愿,谋夺权杖。
天道煌煌,水泊汤汤。一朝曲散,七死九伤。
海内飘零,破家无乡。打虎武松,威德堂堂。
手缢刺客,兄愿得偿。伏告我兄,魂安受香。
众人齐齐诵道:
呜呼哀哉,兄恩不忘。恭请护佑,伏维尚飨!
依次叩拜上香后,众人退出晁盖灵堂。去忠义堂前设个火盆,取纸钱来烧。
林冲取出射死晁盖那支毒箭,蹲下身在火盆前喃喃说道:“这枝‘穿云箭’便是射死晁天王的,刻着‘史文恭’名字。却是花荣那厮射出的。林冲暗自察访数年,才知原委。今日便给晁盖哥哥烧化过去,哥哥可以心安了”。
燕青嘴快:“教头哥哥却才祭文里言道,是武松哥哥缢了花荣,算替晁天王报仇了。那便该当做这梁山泊之主。”转头对武松道:“武松哥哥休去杭州罢,在此做泊主,这里诸人都拥戴哥哥。”
未待旁人开口,阮小七过来朝武松跪下叩首道:“武松哥哥替晁天王雪恨,俺小七此生认定哥哥,刀山火海里去,绝不皱眉!”
鲁智深也开口道:“兄弟还是休去杭州罢,作此泊主,洒家头一个拥戴你。”杨志、戴宗、时迁也都开口来劝。
这一年来,林冲与武松日夜相伴,披肝沥胆,最是相知。六和寺情形,林冲尽知尽晓,他便没开口。
武松起身向众人打一稽首,开言道:“俺缢死花荣乃是失手,不是为哪个报仇,休胡乱抬举俺。晁天王遗言‘水泊之主’,所言是那时近百人聚义的局面,恁大一片事业。如今已经被宋江吴用败光了。这个泊子乃是王土,何须俺来做主?武松心意已定,必得归寺清修。哥哥弟兄都不要劝了”。此正是:
山寨旌旗毁,水泊楼船空。天王言嘱泊主,人散曲已终。
众人正叙话时,猛一回头,却见那匹逃去的马,正在山坡上踟蹰,来回踱步,探头探脑地往堂上看。杨志见了大喜,对武松道一声:“让你这头陀猜准了,这马可不就回来了,该是俺杨志的,不怕你逃到天上去。”遂招呼那六个人朝这匹马四下围过去。
武松只是站在庭院当中看他们抓这金毛银鬃马,面色中微微笑意,却并不上前。
那马惊惧劲儿已经过去,本就是战马,平素并不怕人,见众人围过来,它并不惊恐。只是喷着响鼻,抬前蹄刨着积雪。
戴宗仗着腿快,也深悉马性,便抢先从那马的侧后冲过去,探手去抓缰绳。那马好似脑后长眼,待他欺近身侧时,只一摆头,带走缰绳,让戴宗探出的手落了空。好道人,足下一顿,生生止住冲势,扭回身再去抓那缰绳。这银鬃金毛腾起前蹄,昂然人立起来,又躲过去了。戴宗随之也跳起,探手欲在半空中去够缰绳。那马在立半空,虽一对儿前蹄无处施力,却能转头来咬他手腕,逼迫戴宗只能收手。一人一马,须臾间斗了三合,竟不分胜负。
其余人一拥而上,都朝那匹马扑过去。却见这马纵跳回旋几下,腾身一纵,便冲出人丛,开步在庭院中转圈跑起来。那七人聚,则马儿躲这人群;七人散,马儿便去撞那单个的。刚刚聚成的“七星北斗阵式”,却奈何不了一匹马。
七人正无奈时,却见武松稳步上前,背起独臂,凭脚下步法,抢占这银鬃金毛的去路。马儿避则武松再抢占下个点;马儿怒而冲撞,他一侧身便避得开,脚下加紧,还是占据到马的去路。几个来回,金毛银鬃怒气泄了,不再奔跑挣扎,垂下头站着,任杨志过来牵起缰绳,带它到马厩里拴住了。此正是:
北斗七宿阵初成,难奈金马抖银鬃。
聚堆乱斗逞个性,不及彻悟北极星。
午时已过,众人已十来个时辰未进粒米,都不禁去揉肚腹,消那辘辘之声。鲁智深开口道:“洒家从不怕死,却恁地怕饿。吃饱肚皮,洒家能翻江倒海。饿狠了,洒家手都举不起了。”
杨志便去问燕青:“你鞍后袋子里,不是还有炊饼干粮么?”
燕青和时迁见问,面面相觑,没奈何硬着头皮答道:“马料不够吃,俺俩把干粮掰碎喂马了。”闻言一众都要气昏厥了。暴躁如阮小七,拔出老拳便要伺候他俩。
燕青如此伶俐,哪能吃这眼前亏?拉时迁跳起身便跑,口里嚷着:“有吃食、有吃食。汝等等等就好!”
时迁问哪里去寻吃食?燕青反应多快:“女真人车里,也许囤着吃食哩!”时迁口里道“有理”,脚下却不耽搁——他也饿狠了。
一通儿翻找,真个寻出些肉干面饼盐巴等食材,最妙还有一口铁锅在。二人都搬到雁台第二坡右一带房中去,寻厨房煮水烧肉羹。为何偏要来此?盖因大聚义时,燕青便住在此间,是以熟门熟路。
灶下还有剩柴,旧锅撇去,安上女真人新锅。燕青一边烧火煮雪水,一边对时迁道:“几束肉干哪里够吃?你再去弄些肉来。”
时迁嗔怪道:“这雪地冻天的,俺能哪里弄肉去?”
燕青一脸坏笑:“晁天王灵位前,那不是有肉嘛,你最擅长的是哪个??
时迁怒道:“你让俺去偷祭品煮来吃?不去不去!林冲、阮小七知道了,一定跟俺啰唆。”
燕青道:“太牢供上去这许久,精华天王哥哥已经享用过了。他吃剩的咱煮来吃吃,有何不可?难道你肚里不饿??
时迁踌躇半晌,终是抵不住那馋,跺一跺脚,潜出门去。
燕青自橱柜里寻出一摞粗瓷大碗,还寻到一把竹筷,都拿水洗净了。灶上那锅肉干咸汤也烧得滚开了。时迁刚好溜回来,手里提着自供桌上取来的羊头、猪头。
燕青嗔道:“牛头有肉解馋,如何只把羊头、猪头弄回来??
时迁道:“都知晓牛头最贵重,晁盖哥哥必定是喜欢,留给哥哥也好。这羊头、猪头尽够咱们八九个人吃了,晁盖哥哥怪罪俺,降罪也能轻些。”
饿得狠了,燕青不再跟他啰唆,动手将熟羊头、熟猪头卸开,剔去骨头,将脑花、腮肉、口条、耳朵之类杂肉都剁碎了,丢入汤锅里。浓浓肉汤被灶下猛火催得滚开,香气四溢。
二人将面饼掰碎,垫在碗底,再浇上一大勺肉羹。燕青称其为“肉泡馍”。时迁取个大托盘,盛满六碗“肉泡馍”端到忠义堂上,将碗搁下,回身等燕青掰馍盛汤,凑六碗再送过去。如此盛了送,再盛再送,五七趟下来,竟供不上那几个的嘴。直到馍尽汤干,二人一道去送这最后一趟,才见那六男一女停了筷子。桌上堆起高高一摞粗瓷大碗。鲁智深满面红光、满嘴肥油,坐在交椅里揉着肚皮。正是:
水泊最多酒饭袋,牛肉二斤只垫饥。
饿时麦饼猪羊碎,烫烩入腹也相宜。
燕青和时迁端来最后六碗“肉泡馍”,见堂上的人都吃饱了,他两个赶忙一人捧上一个大碗,头也不抬,吃得呼噜噜带响。没一盏茶的工夫,他俩每人都吞下两碗去,吃得急了,都不辨滋味。到最后一碗时,竹筷才慢下来,能从容咀嚼,细品味道,的确鲜美。
正吃得带劲,阮小七慢悠悠走过来,拍一下时迁肩膀道:“这泡馍汤里的肉,都是哪儿来的?”
时迁被他问个愣怔,掩饰那心虚,张口答道:“都是从女真人马车里寻出来的。”
阮小七道:“俺可吃出来羊头杂肉和猪头杂肉来,俺也去看了,三牲太牢,丢了羊头和猪头,你可知道是谁偷了?”
时迁闻言涨红了脸:“都是燕青指使的,也都是大伙儿吃的。你别只问俺一个!”
林冲对阮小七道:“居家祭祖,供果都给孩童分吃了,能得逝者恩萌。时迁、燕青都算是孩儿,拿去吃了也是乐趣,不算是偷。何况他们给大伙儿先分吃,自己最后充饥,已是难得。”
鲁智深欣喜道:“都说‘兄友弟恭’,咱这一门兄弟,听从圣人教诲,如此和睦。”
阮小七也绷不住露出笑脸来:“你两个还算有心,把牛头给晁盖哥哥留下了。有牛头供着,哥哥便还是天王!”正是:
拜祭有牛称太牢,祭奠王爵追舜尧。
无牛三牲品级落,阴世先人气难消。
日已西斜,武松提议要去虎头峰山顶,取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要带去杭州,留作念想。八人便一道朝山顶攀去,雪大路滑,颇费了一番气力。
传说鸿钧道祖自虚空混沌中分离五行阳精,设五色旗帜:中央戊土旗、东方甲木旗、西方庚金旗、南方丙火旗、北方壬水旗。戊土主黄色,乃帝王之色。僭越而制杏黄旗,乃做绿林之帅旗。
这面旗原本挂在忠义堂前空地上,树一个旗杆挂着。未料宣和初年,黑旋风错认宋江柴进霸占民女,将斧砍翻旗杆,杏黄旗撕得粉碎。再修缮时,宋江为着醒目,便将新制的旗,高挂山峰绝顶处。
攀爬约半个时辰,八人上到峰顶,旗杆之上却不见那旗的踪迹。四下遍寻一遭,还是时迁眼尖,看到一处雪堆露出一角丝带。伸手去扯,那旗帜冻作一团,被拽离了雪窝。展开不得,只好背下峰顶去,待融化洗烫一番,才好带走。
武松拍一拍阮小七背着的杏黄雪块,问那七个人:“‘替天行道’,是不是也可称‘替行天道’?天道不彰,要俺们绿林人替官府去行事?天道不彰,绿林人去夺了权柄?”
众人略一思忖,皆答曰:“说得是!”
武松略笑一笑:“如此是说了‘替行’二字。何谓‘天道’?便是俺们这群儿人,真能替赵佶那老倌儿行事,如何知晓俺们行的,即是‘天道’?俺们就一定比他赵官家强?”
鲁智深道:“洒家不知何谓‘天道’,洒家却断定,宋江那厮必做不得一个明君。猥琐小吏,狗肉上不得席面。”
杨志凑趣道:“哥哥不是最喜欢狗肉么?五台山醉打山门,都是腹内狗肉之功!”
林冲闻言笑一笑,开口道:“君行‘天道’,敬天爱民。臣行‘天道’,忠君任事。文臣不贪钱,武将不惜死。民行‘天道’,耕读勤勉、孝悌持家、教化子孙。”
燕青道:“教头哥哥迂腐了,儒教‘君臣父子’这一套,只拘管君子,却无奈小人。遇到昏君、奸臣、无良父、浪荡子,哥哥这一套
就无可奈何。就像如今的官家,眠花宿柳、大兴土木、宠信奸佞、贪腐害民。不替掉他们,没了天理。”
武松也笑一笑道:“谁来替?怎样替?替了就能再无昏君奸臣?”
杨志道:“武松兄弟所言不虚。泱泱华夏自尧舜禹汤至秦汉隋唐,历多少皇朝?哪朝没有昏君奸臣?哪朝能历百代君王?刘家不行换李家,柴家不行换赵家。都是换汤不换药,谁家存世也超不过三百年。”
林冲道:“俺这朝太祖赵匡胤,一根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堪称豪杰。”
燕青再怼他道:“豪杰就生出赵佶这样的浪荡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