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略显尴尬道:“这是俺新娶的妻子,你家新主母。”
锦儿闻言大感不悦,挥手挣开淇儿的胳膊,气愤愤道:“俺从小侍奉俺家贞姑娘,陪嫁到林家。你已经休了俺张家的姑娘,锦儿再与林家无半点瓜葛,她如何是俺的主母??
言罢腾地跳起身,将两个孩儿揽在怀里,铁青着脸对林冲道:“大老爷临终时,已认了俺做义女,此宅第已归俺招婿过活。你既然早忘了贞娘,此处与你便无半点瓜葛。你们从俺家里,出去!?
林冲见锦儿霎时间就变了脸色,心里懊悔道“是俺失了计较,不该贸然带淇儿来见锦儿”。可知锦儿是张贞娘的陪嫁丫头。若贞娘无出,待林冲四十岁以后,按律可纳锦儿做妾,延续林家香火。是故锦
儿心里,已将林冲视作家主。现在虽然她已招婿过活,若林冲未娶,她尚有愧疚。但林冲已娶,她便替贞娘和自己不值了。女人心思,如此微妙。
未待林冲再开口,锦儿将两个女孩推进屋里,喝令她俩不许乱动。再去里间,搬开箱笼,从最下面的木柜里,掏找出一个素锦包裹,拿在手上。冲出屋来,塞与林冲道:“这是俺家小姐临终时嘱托俺留给你的,咱俩不相欠了。以后不要再登俺的门!”一头说,一头挥双臂轰二人出门去。
林冲一手接着小包裹,一手板着门框,嘴里急匆匆问一声:“贞娘葬在哪里?你总得告我知道。”
锦儿也不住手,推推搡搡将二人赶到巷子里,在里面闩了门,就门缝里丢一句话出来:“城南汴河畔,你家老林提辖的坟茔,还寻得到么?不替俺家姑娘杀了那淫贼,别再来门上啰唆!”
林冲、淇儿两个,被晾在当街,又不好再叩门问话,惊动四邻。只得怏怏回到新赁下的宅中。栓紧门户,赶忙打开却才锦儿给的小包裹。只见包着一对儿赤金臂钏、一张房契和一张纸笺。臂钏林冲认得,那是自己母亲给贞娘的传家之物。房契乃是林家旧宅的。
林冲睹物思人,见贞娘将此物一直珍藏,足见她一直当自己是林家媳妇。臂钏俗称“缠臂金”,各重一两有余,价值不菲。锦儿能依贞娘所愿,将此物及房契交还自己,不思贪匿,足见其人品贵重。
待展开纸笺,却是一首《双燕离》词,道是:
紫藤初发蕊伴薇,粉红纱帘垂。
鸿燕双宿复双飞,盼雏成仙垒。
凛风忽乍起,檀郎放沧北。
魔高江湖险,夫妻各自危。
风迫雨打坚贞志,闭户合窗霜犹摧。
憔悴辞亲友,傲雪独自归。
林冲大恸,原来这是贞娘的绝命词,捧着纸笺,悲从中来。淇儿接过这首绝命词来看,心中暗自赞叹“好个有情有义的贞洁烈女”。
得知贞娘下葬之处,夫妻两个便忙碌起来,到街上采买祭扫之物。林冲特地去买了本皇历,去查何日适宜祭祀。可巧四日后正是昔年林冲迎娶贞娘那天,又是适宜祭祀之日。
二人就当日起,沐浴、斋戒、素食。又去估衣巷各置办了一身素服。前一日淇儿扳着手指计算,诸事都准备下了。两人早早歇下,却都夜不能寐,睁着眼各想着些甚么。
次日五更,二人便雇车到朱雀门等候启闸。出城往东,绕护城河直至汴河之畔,地名唤作芦花岗。
林冲行到松柏树林之中,自己父母坟前时,却见并排居左再起一
坟,乃是岳丈张教头夫妻合葬于此。此二坟之前排,居中,赫然便是贞娘的坟茔,碑上錾刻着“张门林氏贞娘之墓”。墓群形制取“双门抱一子”之意。由贞娘一人侍奉林、张两门双亲。
虽未至清明,但三个坟头均很洁净,无一丝杂草在上头。各坟前均有烧化纸钱的痕迹。足见锦儿夫婿常来祭扫。
林冲将供品均分作三份摆好,先去父母坟前上香,祝告自己脱身返乡、迎娶淇儿之事。夫妻两个叩头焚化纸钱。
林冲再去岳父母坟前,焚香、叩拜、烧纸,口诵岳丈恩德,祈祷福泽后人。淇儿也去张教头坟前施礼感恩一回。
林冲来至贞娘坟前跪倒,将手抚摸墓碑,叫一声:“爱妻,为夫归来太迟了!”失声痛哭。稍稍定神,口诵《林氏贞娘诔》,道是:
惟:别后十载之元,婚成之月,合卺之日,愚夫林冲,致祭于爱妻贞娘之前。
曰:吾妻临世迄今,凡卅有六载。相与共处者,仅三年二月有奇。
忆吾妻之品性,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花月不足喻其色。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妒其洁,豺狗觊其美。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
今愚夫存残躯归来。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嬉笑共娇羞皆绝。惭违共穴之盟,愧忆同灰之誓。唯念手刃淫贼,以消吾妻之恨。
呜呼哀哉!与妻之尘缘虽浅,而夫之敬爱尤深,乃歌而招之。曰:天之苍苍兮,瞻云气而凝盼。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地之茫茫兮,俯窈窕而招魂!愚夫泣涕,伏惟尚飨。
林冲诵过诔词,痛彻心扉,哭伏于地,身躯不住颤抖。淇儿略停一停,待他悲意稍缓,过去将林冲搀起,扶到一旁马车边靠着。
淇儿整肃衣装,来至贞娘坟前,盈盈下拜,叫一声“阿姐”,自称一声“妹妹”,便焚香祝道:“敬佩阿姐之贞洁、阿姐之孝道,恨阿姐之所恨,爱阿姐之所爱。今有《望江南》词一首,祝祭贞娘阿姐坟前。”随即诵道:
望天叹,鸳侶未到头。
无良淫兽无妄灾,贞躯悬绫山盟休,同记刻骨仇。
杏林女,针砭纤手柔。
齐眉举案茶伴酒,冷暖四时缝衣裘,阿姐应无忧!
淇儿诵罢,回身朝林冲微微一笑。林冲不承想淇儿有此心,更兼有此才情。心内对这个小娇妻,爱怜更甚。
忙过了祭拜大事,林冲一块久悬之心终是落下来。当夜便将出贞娘所遗那对儿赤金臂钏,郑重交与淇儿,言此乃传家之宝,让淇儿日常佩戴,轻易不可离身。淇儿接了,言“定当以命护佑”。
次日二人去看林家旧宅。紧靠禁宫,邻居们都是官户,其祖上皆是禁军中的校尉官,上百年前便定居此处。一趟巷子内,都是二层木楼,格局都要比林冲在阅武坊新赁的房子大上一两分。
林冲趋身至老宅门前叩响门环。开门的是个老媪,她见门前站立着一对儿文士夫妻,却不认识,不免打了个愣怔。
林冲深施一揖,温言道:“在下想请教,原来住在这里的老林提辖一家,可还在此居住么?有故人捎书信与他。”
那老媪又上下打量林冲一遭,见他衣裳齐整、礼数周全,再听他那一口开封乡谈,字正腔圆的,便有了些好感。老媪让他们进到院落中,在石几旁坐下,回屋内端个茶盘出来,请他俩吃麦粒茶叙话。
老媪道:“这老林提辖殁了十几年了,这宅子原是他的独子林冲住着。听说这林冲曾做过禁军教头,十分好武艺。却不知为何,恶了高太尉,十年前刺配外州去了,再无音信。”
林冲诧异,自己在沧州火烧大军草料场、杀陆谦三人、上梁山造反、招安出征,如此许多大事,老宅这里街坊都一概不知,岂不怪哉?
那老媪絮絮地接着说:“这林冲娶妻张氏,命苦尚未得子。他被刺配,丢下妻子带个丫鬟,家无丁男,如何顶门立户、支应税役??
老媪叹息一声,给林冲两个续一回茶水,再道:“幸好那林冲仁义,与张氏写了休书,又将此间房契留给他丈人,以做张氏养身之资。若无此休书,张氏便要替林冲支应差役,也无法变卖此房屋了。”
正说话间,天上忽而飘起雨丝来。三人搬取茶盏,进到屋内叙话。老媪许是许久无人陪她说话,那嘴说个不住。
林冲任她絮叨,耐着性子听她讲:“林冲走后,张氏便被其父接回娘家去度日,这宅院空了五七年。后来是俺家幺子成婚,便赁下这个院落,接俺来陪他小两口住。”言及此,老媪垂下泪来:“可怜俺那幺儿,也吃着禁军粮米,却被派去征缴方腊,死在江南了。他夫妻也未有子,如今家无男丁,门户虚空。这厢地里正垂涎俺家媳妇年轻,借着派捐纳税,常来搅扰,逼得俺那媳妇逃去村里娘家了,只余俺孤老婆子,在此苦熬日子。”
林冲好奇再问:“您老人家年纪高大,想来又无进项,如何有度日之资??
那老媪道:“老身大儿便在太尉府后骡马巷里住,靠些微俸禄养身。他老汉跟着他看守门户。这厢的赁房钱,尚余四五个月未尽,老婆子躲些清净,在大儿那里吃,回这边来睡。挨到日子,便搬回去了。”
林冲听到此,站起身仔细看一眼老宅,给老媪留一把铜钱谢茶,便与玬儿告辞出来。此正是:
一别经年识不再,所幸故园待人归。
汴京繁花璨依旧,难掩升斗小民悲。
出得巷来,转几个弯,二人便行到樊楼跟前。淇儿顶着林冲的外衣遮雨,却还记得林冲要带燕青和自己来此吃饭的话,便问林冲:“这便是东京有名的樊楼么?”林冲见玬儿这般问,知道她的意思,便应一声,劈手取过淇儿遮雨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背着手踱进樊楼去了。淇儿见状有些诧异,只得跟在后面往里走。
有知客的迎着林冲问:“大官人共几位消遣?阁间里坐,还是大堂里玩耍??
林冲回口道“只一位吃酒”,便要了个临窗的阁间,随那人指引,走入去坐了。没理会淇儿,她便只得跟着,入到阁间里,见那知客只摆上来一把高背胡凳,请林冲坐了,开口问要上哪些吃食。林冲随意叫了几样精巧点心,一壶淡酒。待那人退下去,闭了阁子帘,林冲忙起身去捡个锦垫,铺在桌子对面,让淇儿跪坐着。
淇儿在杭州家里时,林冲时时刻刻都把她奉在前头,几个兄弟也都敬她做嫂嫂,事事恭敬。此刻却见林冲端出一副主人家做派,全不以她为意,心下愠意上来,挂在脸上,又嘟起嘴来。
林冲心知她不悦,也不立刻去哄,坐在胡凳上忍着笑,静待店家上菜。捻指功夫,细巧瓷器、镶银筷子、洒金酒具,盛着珍馐美馔,都摆上来了。林冲吩咐一声:“俺要安静吃酒,不唤你不要来打扰。”那人应声去了。
林冲这才起身,再去搬过一张胡凳来,让淇儿也高坐了。又将窗帘拨个缝儿,指着楼下让淇儿看。却见大厅里各个桌上,都是男人们吃酒喧哗,竟无一个女眷坐在桌旁。偶有几桌带着女眷的,都是丫鬟打扮,站在桌边伺候。再有女人,便是唱曲的、卖吃食的。
淇儿看过了,更是诧异,便问林冲,如何没有女眷在桌上吃饭?林冲答曰:“民风如此。山东、河北、河南、川陕一带,女人是不能在外食宿的,在家也不能与男人同桌吃饭。不如此,便要遭人耻笑。”
淇儿不服:“如何会有如此的坏规矩??
林冲愣怔一下,徐徐答道:“的确是坏规矩。盖因本朝户籍,只计男丁,女眷皆不作数。若一户男丁绝了,任你田产宅邸,都要被亲眷或是里正街坊等侵占去。男丁便是家宅的根本,如此,女子便没了地位。是朝廷的坏规矩,做成了家里的坏规矩。”此正是:
古来阴阳盛衰频,尊男尊女各几轮。
男丁更宜持戈矛,护佑女子不蒙尘。
二人又聊起林家旧宅,林冲道:“待那租住的老媪到了日子,咱夫妻便搬回旧宅里住。自家宅邸,居也安心。”
淇儿道:“那老媪独自一个守那房子,也是无趣。不若咱退还她半年房租,也好让她早些与家人团聚。”
林冲笑她:“是你急着搬进老宅,做个女主人吧?”
淇儿哼一声道:“就是要早早管着你。”
林冲作害怕状:“悍妇如此凶狠,可怜豹子头成了猫儿头”。
二人戏谑调笑,正聊得入港,忽听楼下喧闹起来。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叫道:“都给俺滚出去,下雨天怕浇湿了贵人,衙内要用这里斗鸡,快腾出空地来!?
那人叫喊过了,只听一遭儿哄闹,下面大堂里吃饭的,都起身逃出去了,凭那知客的喊叫,哪还有会钞的人?
这时踱进一个衙内来,却已年近四旬了。两丛鼠须下,一张阔口,黄黑烂牙,却喊道:“只管朝俺要酒饭钱,殿帅府还会短了你这烂馆子酸酒钱么?只管去那里讨要!?
林冲对这声音敏感异常,不用眼睛去看,便知是自己一世的仇家,高太尉螟蛉义子高衙内到了,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却见这位老衙内,身边仍是围着二三十个帮闲凑趣的,都涌进酒楼来,喝喊酒家撤尽了杯盘杂物,扫了地,便赶他们躲去后厨。这些帮闲又七手八脚,却把桌椅等围出一个圆场,再铺下地毡。
高衙内同身边一个富商打扮的,一同坐在高处,两边各捧出一只斗鸡来。却见高衙内朝场里丢下一锭五十两官银,回头去看那商人。那人也不惧怕,依样将出五十两纹银,丢去场子里。
高衙内撇一撇嘴,说一声:“俺那可是官银!?
那人无奈,再丢十两一锭纹银下去。道一声:“够数了否??
这高衙内满意了,举手喝道:“请俺的‘都教头’上场!?
从人捧着一只火红斗鸡过来,朝鸡头喷一口烧酒,那斗鸡昂然骤起,高叫一声,引得一众赞叹:“果然是个教头,恁地精神!?
二层阁间里,林冲见了高衙内,本就怒上心头。再听他叫斗鸡做“教头”,更是气满胸膛,手中的镶银筷子,便待要飞出去。
对面淇儿并不识得高衙内,但听人叫斗鸡作“教头”,心里也愤恨,不自觉哼一声出来,却提醒了林冲:有淇儿在此,贸然动手,她如何逃去?
压一压怒火,林冲再看场内情形。却见两只鸡已经斗在一处了。那富商的斗鸡红中带黑,高衙内的鸡遍身火红。斗在深谷里,便似两团火烧在一处,内里偶尔可见一条黑带缠着。有诗为证:
雄鸡本是司晨鸟,劝人耕读惜光阴。
奈何要争独一霸,不予同侪留半分。
扑腾喙啄利爪挠,飞羽四溅血满身。
可怜天性遭利用,却将性命赌白金。
两只鸡斗到深谷,不分胜负。却见高衙内再将出一锭黄金来,丢去场中道:“俺要加注,添十两黄金的彩头。俺这都教头胜定了!”那富商也不示弱,又将百余两银锭丢下去,跟他赌注。四周看客见状,
也掏出银两来,或押衙内这边,或押富商这边。数十双眼睛紧盯着斗鸡,无人抬眼看周遭。
林冲见无人注意自己这厢,正好下手。便示意淇儿蹑足下楼,从后厨角门出去,径直还家,不用等自己。
他已经看好了进击的路径。向前冲不到几步,便至那厮切近。掷出手中银筷,便能刺中高衙内眉间眼眶。幸运些,几步冲过去,一拳一脚便结果了他。至不济,也让这个“花花太岁”得个“花花满面”,落得个毁容重伤!
俗语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毕竟林冲要刺高衙内,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