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李煜》
这首词是亡国之君李煜所做,内中满是哀怨之气。此时已是宣和七年九月间,北边燕京府,朝廷和金人龃龉不绝。可满朝上下,谁人能“识干戈”?
回头再说鲁智深一伙儿,夜袭二龙山得手。去问询“是何等人敢占据二龙山寨”。
一个喽啰头目道:“禀大王,小人们来自临朐县绍庄,原是一伙在黑山顶峰石洞中采石制砚的工匠。三年前,为着给徽宗皇帝进献‘青州红丝石御砚’,那慕容彦达令俺们采出簸箕大小的石料,好做亘古第一大小的砚台。征发了俺们上千人进山采石。三日一限,采不出便吃限棒。半月不到,杖毙十数人、悬崖上摔死上百人。没奈何俺们杀了监督军士,逃到贵宝山落草。实是不知大王要回山寨,小的们本事低微,哪敢冲撞。”
林冲开口问他:“你这山上共有多少兵马?”
那喽啰答道:“初时上山共有四百多人,带上来一百来匹役使马。后来山上存量不够,开荒种粮,远水解不得近渴。此间极少商旅经过,吾等又没什么武艺,砸不开大庄大户,借不来粮食。是故几年间走去了大半。现下还剩八十余人、五十余匹马。”
林冲接着问:“你们这些余下的人,靠什么过活?”
喽啰答道:“留下的都是青壮,上山数年也练了些武艺。能上阵的马匹都留下,也敢出去借些盘缠了。初时开荒那些田,渐渐有了些收成。现在这些人,刚好能够糊口。”
鲁智深闻听,气得笑出来:“尔等这哪里是占山做宼,分明是搬家建村。羞煞‘山匪’的名号!”
杨志问道:“被俺杀死的那人,又是什么来路?”
喽啰答道:“那是俺们原来的采石把头,名唤张雄,有些武艺,
善使一根浑铁棍,秉性刚烈暴躁。俺们几个充做头目的,俱和他是一个村的。”
阮小七开言问道:“柴房里吊着的女子,是何等人?”
喽啰答道:“前几日山下经过一行商户车辆,张雄见于内有这一女子生得俏丽,便不顾商客们已经送银子打点,拼了三十余条喽啰性命,杀尽随队武师,夺了这女子及货物上山,逼其做压寨夫人。那女子性子刚烈,还有些武艺,抵死不从,张雄无奈将她吊在柴房,饿了三天,尚不知该如何措手。”
阮小七闻听,起身径奔柴房,去救那女子去了。玬儿喜好热闹,这等事如何少得了她,一撒欢就抢到阮小七身前去了。
鲁智深坐殿发号施令,整肃山上人马、安排诸般执事、编练俘虏入战队、计点库房、休整营寨。
昔年鲁智深、杨志做寨主时,殿后山坳里有百十来亩坡地,种些麦、粟之类,年下也能收百来担粮食。如今一看,却被开荒拓到三百多亩了,还有了几十亩水田。向阳林中遍值枣、柿、桃、李,更有数十棵板栗,硕果累累。
鲁、林、杨三人都是老军旅,深知粮秣要紧。看到后山农田有如此光景,叹息道:“这个张雄治家是把好手,杀了不免可惜。”
待到计点仓廪时,三人大喜过望。不只因为仓中满是粮秣,存下数千两金银,几百杆各色兵刃,最难得存有数十套盔头甲胄,也不知是何处劫掠来的。
新占一个山寨,便似新搬一处家宅一般,便有无穷杂事。烧化死尸、计点人口、排查营寨、踏查山岭。饶是鲁、杨二人是旧时寨主,也都须重新接收,眼要到、手要到、心也要到。瓦罐寺带来的伴当都许了职司,监管起诸般事体。整整忙乱一天,才露端倪。
至晚点灯,大雄宝殿上排开酒宴,鲁智深犒赏诸人。免不得自吹自擂,教喽啰们钦服。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下面人。只剩鲁、林、杨、戴、燕、时六个,围桌吃酒。时迁酸着臂膀抱怨:“这阮小七不知跑哪儿去了,大半天未露面。山寨忙成这样,也不来帮忙!”
他正抱怨时,只见阮小七笑意融融,引着一个女子,颦颦婷婷地走到众人面前。这女子生得如何,但见:
脸堆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柳叶。
纤指嫩似莲塘藕,腰肢细比章台柳。
脖颈修长,蚕丝巾紫色飘摇;
玉体轻盈,挑绣袍红霞笼罩。
休看柔弱,执霜刀敢把雄兵乱砍;
貌美海棠,玉纤臂却将猛将擒拿。
身后玬儿抢出来,欢跳着对杨志道:“相公对小七的诺言,俺却
帮你兑现了。这个女孩名唤‘郑秀儿’,经俺稍微一打扮,便是个绝美的新娘子,正是小七的良配!”
几个人见这“活阎罗”居然有意成亲了,心下自是开心。鲁、林、杨三个年纪大些的,还有一丝庄严、稳重。戴宗、时迁、燕青平素便性子跳脱,今日见了这个热闹,岂能不戏耍戏耍阮小七?调笑、起哄是免不了的。
正喧闹间,却见这位郑秀儿行过来,朝鲁智深盈盈下拜,口中说出一番言语,却登时令场面安静下来。
郑秀儿道:“小女子如今没了爹娘,婚姻之事自己做得了主。这半日这位杨家嫂嫂言道,在座都是昔年水泊里的英豪,小女子素来敬佩。阮家哥哥解救了小女,俺心内自然感激他这份恩德。”
时迁兀自还想嬉闹,接口道:“那就以身相许呗,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
郑秀儿也不忸怩,言道:“小女子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这位阮家哥哥年齿相当、豪气干云,也是良配。”众人闻言,皆觉得婚事做成,更觉得开心。没口子称赞郑秀儿“慧眼识人”“佳偶天成”。
不想这女子话锋一转道:“小女子本是凌州‘曾头市’镇里人氏,父亲是皮革匠人,只生得俺一个女儿,捧做掌上明珠。哪知五年前女真人聚集来,霸占了村坊。俺家生意撑不下去,父母便思举家迁往别处。未料漏夜出走时,正遇到曾魁那厮巡营,拿问奸细,纵兵追赶。父母皆被杀死,只俺一人乘马逃离。得遇一伙行商收留存身,不想被抓上山来。”
众人听女子身世,不免唏嘘。林冲闻听这女子是曾头市街里人,张一张嘴要说什么,却还想听女子说完话,便暂时缄口不语。
女子接着道出本意:“如今得遇众位英豪,议下这门亲事。俺向阮家哥哥索要一样聘礼,不知能应允不?”
阮小七早已心仪郑秀儿,闻听索要彩礼,立时接口道:“任你开口,立时备办!”
郑秀儿闻言莞尔一笑,先下堂自厩中牵过自己的马,卸下一副粗布包裹的鞍鞯来,提到堂上。向堂上人讨一把匕首,割开粗布,露出内中金灿灿一副皮革鞍鞯来。但见:
锦雕鞍,描金线。踶胸搭,银钉扣。
鞍韂横铊用皮镶,八宝花嵌万寿图。
铜马镫,砸云纹。犀牛銮,翡翠镶。
红蓝宝石钉辔头,小牛皮做彩霞衣。
堂上都是大行家,见鞍鞯如此精致,都面露艳羡之色。郑秀儿道:“此鞍鞯是家父集十来年收集之料,老两口儿费三五年之工,为俺备办的传家之物,也算是俺的嫁妆。”
众人听郑秀儿不提彩礼,先言嫁妆贵重,都隐隐觉得“这彩礼轻不了!”不过再一想,凭当下二龙山、瓦罐寺两处资财,也仅够了。
谁知郑秀儿檀口微张,说出:“俺要那曾魁的人头,做彩礼!”言出震惊了众人,心知这并非是向阮小七讨要彩礼,而是向整伙人索要恩典。是故,都齐齐看向鲁智深。
鲁智深也深知兹事体大,还需仔细盘算,故而沉吟着。一旁林冲开口问道:“多年前俺梁山泊曾两次攻打曾头市。头一次俺和小七跟随晁天王出战败回。还折了晁天王性命。二一次再打曾头市,命俺和小七守泊未去,汝等五人都随着去了。记得得胜回来言道,那曾魁‘马踏为泥’,他如何逃得性命,再来害民?”众人都言不知,郑秀儿接言道:“曾头市皆言,那时节曾魁在乱军中落马,掉入泥淖之中。的确被人马践踏,血污满身。但那杀才身有甲胄,未伤要害。梁山泊大军走后,曾魁被族人救起,将养一年有余,终究还是痊愈了。”
林冲听罢点一点头,转身再对鲁智深言道:“侠之大者,利国利民!吾等劫后余生,不图豪侠之名。若既能利国、利民,也能利己、利家,当可为之。吾等做个中等侠客便了。”
燕青起身叫嚷道:“早闻曾头市那一伙儿女真番兵,残害俺大宋百姓。曾魁那个余孽又害死郑家姐姐父母,此乃家仇国恨。哥哥们发令,小乙肝脑涂地,誓杀此贼!”
阮小七道:“不劳列位动手,只俺小七一人,也要踏破那贼人巢穴,提那颗头颅回来。”
堂上戴宗、时迁、玬儿也都不甘人后,叫嚷着杀贼报仇、迎娶新娘。杨志见玬儿如此上心,也跟着出声附和。一时满殿嘈杂。
鲁智深本就性急,如今做了寨主,本想端个长兄威仪,才耐着性子,先听人把话讲完。却不料被吵得头都大了,实在忍不住,断喝一声:“住了!洒家自幼便在西军杀番兵,还用你们劝?今日便杀过去,捣毁贼子巢穴,砍了曾魁人头。明日给七郎娶亲。岂不爽利?”声震殿堂,震得梁上灰尘扑簌簌落下。此正是:
人人皆有侠者心,义利之考分假真。
为己为他千古问,见义勇为境通神!
林冲见鲁智深急性子发作,赶忙好言抚慰,眼下放着好几件事情在,必得从长计议,一件一件都妥当了,才好出兵。
鲁智深平素还听得进林冲言语,便忍了气坐下,跟众人议事。
先是商议如何处置家眷的事。二龙山已经夺了,按原先商定的,该派人至瓦罐寺那厢,搬取家眷来。尤其是给阮小七议亲,老娘尚在,做小辈的怎好不告自专?也须等阮母到了,禀告明白,待老娘点头应允了,才好成亲。成亲前,先让玬儿陪郑秀儿住着。这厢赶忙派几个伶俐人,回瓦罐寺搬取家眷。
再议山上喽啰的去留。按山上田亩出产,也只够维持五六十个青壮吃的。二龙山上这八十来个人,显得多了。
按鲁智深想法,赍发些盘缠,送五十个人下山去,自寻生路。林冲倒是思虑得长远些,劝说鲁智深先都留下。待攻取曾头市以后,可分一些人去往那边讨生活。也给二龙山做些助益的事。
安家的事都安排齐整了,这一日七人落座,商议进袭曾头市的事。鲁智深一言九鼎:“此事不必等阮母。事关家国大义,必定要做。斩曾魁是公事,拿其头颅下聘是顺带手的私事。”听得一众满心钦服。
当下尚不知曾头市内里虚实,燕青、时迁当即请命,扮做过往客商,入内探访。
却见燕青过去对郑秀儿拱手道:“吾等欲去曾头市里细作,想借阿姐鞍鞯一用,阿姐可舍得?”
郑秀儿答道:“若能报得父母血仇,性命皆可抛却,还有甚物舍不得?”众人皆钦佩“好个刚烈女子!”
燕青、时迁准备一夜,次日绝早上路。人勤马快,一日内便来到曾头市地界。数年前这里曾被梁山人马洗荡过那一次,痕迹尚存。经此一劫,数千户人家,大都已避去他乡。如今只存下七八百户,因舍不得故土田亩,在此延挨度日。
从金国暗地迁来的百十来户人口,已霸住村坊。那些无主田亩都被金人拿来放马。本地人争执不过,只得作罢。没奈何,还得任金人驱遣,聚起二三百人的土兵,四下袭扰。四周村坊人等,更加恐惧金人其威,平日避之若虎。
此时的金人猛安乃是金国旁支贵胄,本姓乃是完颜。潜入宋境后,为遮人耳目,对外仍宣称姓曾,仿佛从前曾长者那家人从未离去一般。各种配置也尽量模仿从前。那曾魁如今已拜金人长官为义父,并担当村坊的教头,自诩“位同宰辅”。
燕青、时迁两个在距曾头市五六里处下马,寻个僻静树林栓牢马匹,摆好水桶料包。燕青将出鞍鞯包袱,交与时迁背了,自己挑了货郎担子,两人扮作货郎和伴当,出树林上大路,直直走向曾头市行过去。远远望见这村坊,果然是个峻险的去处。但见:
一遭野水,三面高冈。堑边河港似蛇盘,濠下柳林如雨密。
凭高远望,绿荫浓不见人家;附近潜窥,青影乱深藏寨栅。
田野小儿,生下地便如鬼子;村中壮汉,杀出来勇似金刚。
果然如铁壁铜墙,武侯难攻;端的是人强马壮,关王羡煞。
燕青、时迁二人摇摇摆摆向曾头市村口走去,早见一通营寨挡住去路。十数个庄客手执刀枪,盘查过往路人。
燕青改操一口登州土话,向前支吾。自称登州客商,觅得一副绝好鸾辔,欲进献曾家长者,寻个进身。
庄客闻言大喜,着一人引领二人进村去见女真头人。穿街过巷走石桥,行得半晌,面前闪出一座庙宇。但见:
坐北朝南,山门三间。门额有匾,法华禅林。
甬道正对天王殿,月台前分二穹碑。
大雄宝殿,五间庑殿顶;东西配殿,六间瓦箍头。
二进庭院,毗卢殿、伽蓝殿、祖师殿居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