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胡马嘶风荡宋土,旌旗驳杂频催鼓。
黄髯女真跨雕鞍,插箭弯弓列行伍。
刚诛北渊赤须龙,个个扬威且耀武。
摇缰纵马望南来,恼犯豪杰林间虎。
却说呼延灼在燕山府城下与郭药师接阵,突然放出连环马冲阵。郭药师看了大惊,急令众军把弓箭施放,却哪里抵敌得住。连环马人披铁铠、马带马甲。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挂甲只露着一双眼睛。这里射将箭去,那里甲都护住了。每一队三十匹马一齐跑发,不容你不向前走。连环马军荡起烟尘,横冲直撞将来。
常胜军前面五队军马望见,便乱撺了,策立不定。后面大队人马拦当不住,各自逃生。
郭药师飞马慌忙便走,十数个番子拥护而行。背后早有一队连环马军追将来,却得后队刘舜仁引人从树林中杀出来,救得郭药师逃脱。张令徽因带伤,被连环马追上,践踏为泥。
呼延灼初战大获全胜,回到燕山城里,开放连环马,吩咐各去好生照料。帐前牙将都次第前来请功。将常胜军杀死者不计其数,生擒的有五百余人,夺得战马三百余匹。
呼延灼随即差人在燕山府城中各处张贴告示,言“大败常胜军,城池兵精粮足固若金汤,不日各处兵马来援”等,以震慑宵小。一时举城肃穆,无人胆敢冒犯呼延灼虎威。
郭药师临敌大败,只得差人向斡离不请罪,等女真大军到来,合兵一处,再思破城计谋。
斡离不接此军报,不急不恼,延挨到女真兵卒歇够五日,乃东向望日而拜,号令诸部往燕山府而进。
十一月二十一这天,呼延灼在北门城楼上观看敌情,只见天际垓垓攘攘,烟尘蔽日。金朝女真大队人马,盖地而来。
远观那金朝番兵,果然生得凶恶,各个如狼似虎。却比中原宋国人都高大些,神色狰狞。但见
生居边塞,衣襟左掩,长成会拽硬弓。
世在朔方,发搭齐肩。养大能骑劣马。
铜羯鼓军前打,芦叶胡笳马上吹。
没半个时辰,便在燕山府北门外平阔处摆列已定。阵势正如鸡卵之形,又似覆盆之状。旗排四角,枪摆八方,循环无定,进退有则。有诗为证:
金酋旌旗绕周遭,扬尘蔽日羌笛嚣。
鸣镝如雷奔虏骑,兵陷垓心不可逃。
呼延灼见金兵势大,已将燕山府东、西、北三门围住,单留一个南门,取“围三阙一”之法。此刻再出城冲杀,已无取胜之机。便督促军卒,在城墙各处密布踏弩硬弓。苦竹箭、鹅卵石、金汁釜、滚油瓮,再驱使城内百姓青壮,都上城墙,严防死守。
金国统兵副元帅唤作斡离不,本想亲眼见一见燕山府连环马的威力,才布下大阵。如今见城门紧闭,无人出战。便命令常胜军都去囊土堆岭,渐渐逼近城垣。再选勇敢轻捷之士,用飞桥转关辘,越沟堑,渡池濠,攀墙登城。常胜军番子此时欲在金人面前邀功,发狠攻城。
城墙上却是城内百姓,颇多常胜军亲眷,被宋人官军监督着,将木、石、油、汁打将下去,中者无不着伤。一时间:
墙上发石墙下伤,墙下放箭墙上亡。
墙上墙下昔时友,手足相残泪凝霜。
苦斗一整日,天黑罢战。呼延灼领一队亲随在城墙上巡查。城墙上下皆是伤残之人,血色模糊、腥臭逼人。耳听得城墙上下满是哀嚎之声,间杂着嘤嘤哭泣。
城墙上被驱赶来守城的城内百姓,多有带恨的目光盯着呼延灼看。巡查过一回,那恨意仿佛已将他杀死无数遍了。呼延灼心知,今夜里必定捱不过去。
他赶忙下城墙点起三百“汴京军”,都着铁衣、披马甲,不再将铁环连锁。命令这一队都在府城南门内等候。若城中有变,则即刻开城门冲杀出去。
呼延灼不忍丢下知府蔡靖和转运使吕颐浩,先来府衙内劝他二人与自己一同杀出城去。那二人却坚称“封疆之臣,守土殒身”。
呼延灼无奈,只得任他去。自己再带着百十来个亲随绕城督察。长枷铁锁,在街压镇,希冀万中求一,可侥幸保得城池无虞。
待四更时分,忽见城内四五处火起,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红光影里碎琉璃,黑焰丛中烧翡翠。
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
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刻间星飞云散。
常胜军见城内现出火光,便乘黑暗里,从飞桥转关辘上,攀缘爬上女墙。只听得数声炮响,重雾忽然光敛,城上四面,都是常胜军番
子兵,各向身边取出火种,燃点火炬,上下照耀,如同白昼一般。
燕山府守城军士,先是惊得麻木了,都动弹不得,被常胜军掣出兵器砍杀,许多上城守御的百姓,却是常胜军故旧亲朋,也调转矛头,朝身边宋兵砍杀。逼迫得宋军坠城死者无算。
呼延灼见变起仓卒,急引兵来救应时,已被常胜军番子夺了燕山府北门。无奈带着数十个亲随纵马穿城,奔到南门,会合那三百甲马,开南门冲入微明晨雾之中。奔青石峪营寨,去寻朱武等人。
自古“围三阙一”,于路必有埋伏。呼延灼不知金国女真,是否懂得此战法,但思量郭药师久经战阵、深通华夏兵书战策,他该不会不懂此战术。
连环甲马,人、甲、器械、马甲约三百斤。是以离开燕山府城郭之后,便喝令军卒缓辔而行。让战马保持体力,待需要驰骋冲击时,不至于马力不济。
离城约十里,现出一道山梁。却见驿道上堆满树枝巨木,山梁上遍插旌旗,却是金人旗号。待行到近处,却见一个年少的金国将军,骑桃红马,手提宣花大斧,拦住呼延灼去路。正是兀术。
呼延灼不识得兀术,见他带兵拦住去路,避无可避,便朝麾下嘱咐几声,催马挺掌中浑铁枪,朝兀术冲过去。
那兀术年少骄狂,武艺初成,十分喜好厮杀。前几日被常胜军彪官萧成在阵上射了一箭,中在左臂上,幸好疮口不深,还骑得马、挥得动大斧。此番斡离不派将,他便争抢着率领两个谋克五百余人,来此埋伏一夜,正要擒拿城中显要官员,立下功劳。
见呼延灼单人独马而来,兀术吩咐手下:“不许放箭,但看本殿下生擒敌将”。说完轮斧来斗呼延灼,二人便在山梁之下争斗,但见:
双眼圆睁,横劈斜砍,宣化斧直奔顶门,斧刃中迸几道寒光。
牙关咬碎,前刺后搠,浑铁枪不离心坎。枪尖上吐一条火焰。
两个战到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兀术要在部属面前显露功劳,便拍马追赶过来。
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两个又斗七八合,呼延灼用双鞭分开兀术大斧,回马又走。
兀术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不就这里赶上活拿他,更待何时?抢将近来,赶转一个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遍寻不着,兀术只得拨马寻路回去,却见那山梁处,自家女真军卒却被冲杀得横尸遍野。那一队宋人甲马,早已碾过山梁去,驿道上还看得到背影。
呼延灼不知从哪里已跑回来,匹马双鞭,正押着队列离去。兀术
见麾下残兵再无战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队宋人离去,气得满脸涨红。
手下残兵来报:“驿道木石堵塞处,卡住了宋人数匹甲马、一人着伤被擒,余者弃了甲胄军器,空身逃去。”兀术闻言大喜,不再去理会呼延灼这些人,便将擒获的人、甲、马,连同接阵时宋人留下的器械,都带回女真营里去了。正是:
少年兀术思虑深,精研战法有慧根。
依样练出铁浮屠,皆因呼延失一人。
说回呼延灼,仗着地势熟悉,引走兀术,却让手下甲马不走驿道,径直冲过山梁去。女真人群龙无首,猝不及防,被甲马队一阵冲杀,死伤殆尽。
呼延灼将兀术引到迷途之所,丢下他从僻静小路绕回来,正好跟甲马队会合,再朝南边行进。
看看日已过午,甲马队行走时,看看周遭山峰渐渐高起来,柏树极多,道路愈加崎岖。待绕过一处溪流,再转过山口,却见眼前现出一片平坦之所。再朝里走半个时辰,是一个峪口,有两株高大柏树,形如伞盖,分列峪口两旁。峪口已经扎下一处营寨,却是宋军旗号。
呼延灼正往峪口看时,却见营寨里飞出数匹战马来,奔到近前,却是朱武、戴宗、燕青和自家燕山府里两个军官,一道来迎。
朱武劈头便问:“可是燕山府陷落了?”
呼延灼一脸羞惭曰“是”。
燕青抢话道:“呼延哥哥早间所料不差,如今且思善后之策。”
朱武道:“戴宗贤弟一刻不停,往来打探,已知金人‘围三阙一’攻城,此间也不稳便,稍时必有军马来赶。兄长该早做个打算,是在此截杀一阵,还是便去独鹿山。”
呼延灼满眼忿恨:“俺丢失城池,心有不甘。叵耐哪个鞑虏追赶至此,必得厮杀一阵,砍几颗狗头,以消吾恨。”
朱武道:“这青石峪是个陷军的所在,吾等三个已经安排周详了。既然兄长要战,那边看能有多少贼人,在此遭俺毒手。”
呼延灼谢朱武一声,便觉无边倦意袭来。他数日里不眠不休,此时已是困倦得不行。朱武请那两个军官领呼延灼一队人,经小路绕出此间去,寻个僻静处卸甲,饮食、歇息,刷马、疗伤。
为何不入峪口现成营寨里歇息?只因朱武要拿此寨为引,去算计追兵贼酋。有诗为证:
挖下池坑等虎豹,安排香饵钓金鳌。
地魁神机鬼魅惊,且看鞑虏何处逃。
朱武令戴宗、燕青领十来个军卒,去至峪口五里处等待追兵接仗,不要胜、只要败,务要将其引至峪口寨前来,便是功劳。
戴宗、燕青早间已向府军各讨来一副盔甲披了。此刻得令,便各
持兵器上马。
燕青仍持枯藤杵,戴宗手搦枣木槊。各自腰悬宝刀,身带弓弩。片刻间便来至山间一片柏树林前,静候追兵。
等到申时,却看见远处烟尘滚滚。十数骑在前奔逃,为头一员宋人白袍小将,满身染血,倒拖着一杆金枪。身后数骑宋人,也都杀得满身血污。有的已经手里没了兵器,抱着马脖子,跟着小将跑。一队番子策马紧紧追赶。
宋人显然已战过数场,战马早已脱力。番子乃是生力军,人欢马快,旋即赶上,将那十数个宋军围住,刀枪齐下。
那小将状若疯虎,在番人堆里来回冲突,勉力厮杀,十来个番人围着,却急切里拿他不住。
戴宗远远看不清状况,不知是敌是友,便跳起身来站在马背上看,见一丛人停住争斗起来,眼见得有番人厮杀,料想必定该有宋人被围。赶忙跳下来认蹬坐稳,呼哨一声,引着那十来个军卒冲上前去,加入战团之中。
却见那白袍小将金枪使得神出鬼没,枪起处挑数个番子落马。但坐下战马已然脱力,驰骋不得,只是勉力站着。
此时番子队里冲过一个莽汉,手搦狼牙短棒,却有人臂粗细。纵马过来,力劈华山朝白袍小将砸下来。避无可避,白袍将咬牙双手擎金枪,往上去挡。一声响亮,金枪杆立时折为两截。狼牙棒劲力不堕,落在小将肩上,砸得他翻身落马。此正是:
御前抖擞金蘸枪,几世威风侍君王。
一遭边庭番贼乱,不惧伤命断脊梁。
番人莽汉拨转回马头,却待俯身再砸他一棒。恰好小将的战马也支持不住,腿一软倒下了,恰好压在小将身前,好巧不巧,狼牙棒落在那马肋骨上,砸得血光迸溅。
恰在此时,戴宗等人马杀到。戴宗自背上早取弹弓在手,将一枚“摔炮”安在弦上稳了,冲到且近,张手一弹,正中这个使狼牙棒番子的头盔。“啪”的响一声炸开,那人便摔下马来。
燕青也擎出川弩,连连叩动,三枝“勿吉铁”相跟着飞过去,便有三个番子掉下马来。
遭迎头一击,这伙儿番兵不再缠斗那几个“血人”,赶忙勒住马散开,擎着弯刀铁棒,盯着新来这一伙宋人看,一时迟疑不动。
未几,那三个中了“勿吉铁”的番子倒在地上翻滚起来,旋即口吐白沫不动了。番人见了大骇,哄地一声转身逃了,口中大叫“妖孽”,竟是说的宋国的话。
燕青、戴宗回身去看那宋人小将,他已被同伴从马尸下扶出来,在乱石边靠着歇息,闭着眼只顾喘息。待燕青拂开他遮脸的乱发,血
污里一张俊脸。燕青大惊:却不是徐宁之子徐晟,还是哪个?
昔年在水泊时,燕青是个孩子头,许多头领家里的孩童,都缠着他玩耍。尤其这个徐晟,还跟燕青学过小厮扑。
半年前燕青去归还赛唐猊宝甲,刚见过这少年一次。如今这孩儿如何出现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