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何以相逢?燕子矶上,冷僻词牌。
唤厨人斫脍,东海鱼生,稀奇细点,银毫纤白。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入胸怀!
车百乘,载燕南赵北,笙歌嫚才。
指斥江山正酣,半空掷下新君令牌。
叹国力耗尽,权柄方失;银须皓首,报应迟来。
载万两金,乞粗糠饼,旧风光哪堪道哉?
独扶杖,终凄凉弃世,无人悼哀。
《沁园春·哀蔡京》
却说樊瑞假扮海外圣僧,拿毒药丸当众鸠杀了奸相王黼的夫人,还骗得许多钱财。当着堂上数十人的面,扯条绳索逃上房脊。那放索接应他的,自然是朱武。两个早就踏查好了逃跑路径。朱武有神机妙算,樊瑞也有通天彻地之能。两人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堂杀人掠财,还能全身而退。
此案轰动了杭州府,官员人人自危,百姓拍手称快。一时民谣唱道:“三百贯,作通判;五百金,直秘阁。金眼巨口吞天下,虔婆终被番僧鸠。”
吕知府初时还想发令牌捉拿凶手,却不料得到密报:金兵进入汴京时,王黼不待新君登基,便携妻子儿女逃往东南。钦宗下诏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籍没家财。王黼便独自一个去上任,却把家财交给妻子藏匿。后来朝中大臣吴敏、李纲上书请求诛杀王黼,钦宗命开封尹聂山办理。这聂山与王黼有宿怨,派武士追到雍丘斩杀之。宋钦宗因为刚即位,觉得诛杀大臣有损仁政,就宣称王黼被强盗所杀。然京里京外的官场里,已尽人皆知。
吕知府闻听王黼本人已经伏诛,这边他婆娘被鸠,又算得甚事?恐怕也是有人奉了皇命来做的。他还哪敢多事?只是如今王黼的婆娘死了,偌大的家财却该便宜了谁?
王朝恩多次请求拜见,要吕知府缉拿凶手。这油滑的官儿,见王
家失了势,人人避之不及,谁会理他这个茬?休说见知府老爷,他连衙门口都进不去。王朝恩这个废材,如何守得住家中财货?半个杭州城的恶人,都在暗地琢磨如何谋夺他的家业,搁下不提。
再说朱武、樊瑞,做过了这件快意的事,也不愿在杭州继续耽搁。便向鲁智深等辞别,还要回定远去。鲁智深等知晓朱武、樊瑞二人身背这桩凶案,留在杭州终是不便,遂不再强留了。
拴好了行囊二人择日上路,武松送到城门处,跟二人吃了杯素酒作别,便回寺里去了。鲁智深、林冲、杨志却感觉难舍难分,送了一程再一程。不知不觉,五个人便行到了城北归锦桥,俗称“卖鱼码头”。这里有个渡口,乘船可直下长江。
岸边有个茶棚,也售卖些酒水点心。最出名的菜肴乃是鱼生。鲁智深、林冲、杨志陪着朱武、樊瑞,再吃一盏离别酒。朱武还要水泊七星随自己去“应天命”,许诺“转世公侯”;鲁智深再苦劝二人跟着自己,合成“水泊九星”。谁也劝不动谁。江鱼美馔、喷香老酒,搁在桌案上,谁都没心情动一下。
朱武见说不动鲁智深,沉默半晌,猛然提起一事:昔年大聚义时,梁山上排座次,划出三十六员正将,唤作“天罡星”;余者皆算作偏将,唤作“地煞星”。此后战童贯、斗高俅、拒辽国、讨田虎、剿王庆、征方腊,大小数百战。究竟是天罡们功劳大,还是地煞们成就高?
座中鲁智深、林冲、杨志都是“天罡”中人,而朱武和樊瑞正是位列“地煞”。朱武此问,实则是在拷问鲁、林、杨:天罡地煞,何者为尊?此后该听哪个号令?
鲁智深等三人,此前从未如此想过。当时水泊里宣扬:“八方共域,三教九流;异姓一家,手足相亲。帝子神孙,富豪将吏;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这三人都笃信不疑。此后虽然渐渐发现,情形没这么单纯,他们也都只怪宋江一人,说他用权术搞坏了水泊里的兄弟情谊。
今日听朱武提起,他三人才察觉到:便是这所谓“天罡地煞”的叫法,已经让水泊里许多兄弟伤了心。再联想到时迁因战阵方位“天玑”,字面上有个“天”字,竟开心得几欲落泪。此时方悟出,“天罡地煞”之说,竟是如此不妥。
林冲脑筋比鲁、杨那两个活络些,转一转想出了一番说辞。上前牵住朱武手掌道:“闻听人言,天地皆出于混沌,盘古以斧劈之,因有天地,涵养万物。是故天地原本是一体,自然无贵贱之分。天罡、地煞,皆星辰也,自然也无什么正将偏将之别。今俺梁山兄弟凋零,尚存身者,皆有福之人。俺这边几具残躯,皆鲁莽军汉。哪及得军师大才高义?”朱武见林冲言语恭敬,心情大慰,拍着他手掌道:“天
罡和地煞还是有所不同。汝等天罡,那是位列仙榜的贵胄,个个眼高于顶,从来不屑于低下头来,看看民间疾苦。就说在水泊时,从没见哪个天罡去跟喽啰们倾心交友。俺地煞们则不同,哪个地煞身边,没有十几个过命兄弟?几场大仗,就是靠着俺地煞们身先士卒,搏命厮杀。没有俺们这些地煞,只凭你三十六个人,即便个个好武艺,还真能万夫不当吗?”
鲁、林、杨三人闻听,都觉得被朱武戳到了痛处,回不得话。
朱武再道:“今国难当头,北境烽烟不断。俺们地煞正该融入民间,访贫问苦、收纳民心,以图保境抗金。因为我们本就是‘下里巴人’。你等天罡们尽可依旧唱你的‘阳春白雪’。能独善其身,也符合圣人教诲。”
林冲真心对朱武道:“此后处乱世之中,吾等皆愿遵从军师号令。但有驱遣,大义之下,虽粉身碎骨,亦必往矣!”便给鲁、杨二人递了个眼神,那两个已经会意。三人正衣冠、收笑容,端端正正朝朱武、樊瑞深躬揖拜,再行剪拂之礼。
此一番天罡拜地煞,才得拜去朱武、樊瑞胸中积年的郁闷。此一别便是天涯永隔。言尽时,唯有泪伴酒水。有诗为证:
寡酒送别自感伤,剖白大义几停觞。
整顿刀矛数地煞,乘风闹渊看天罡。
却说朱武、樊瑞二人,别了鲁智深等,乘小舟驶往瓜洲渡,换乘行江货船,溯江而上行。欲往横江浦渡口,登岸去定远。船上寂寞无聊,朱武取出公孙胜所赠阴阳双刀,自己持精钢阳刀,令樊瑞持青铜阴刀,两个便在船上喂招习练,打发时辰。
这日货船行到燕子矶,艄公停船靠上南岸码头,去卸满船的杂货。还要就地装载新货。一卸一装,没两三个时辰弄不完。朱武和樊瑞两个人只得离船,去码头外闲走。
那燕子矶是建康第一名胜之所。值此三春时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阗,笙歌鼎沸。远远望去,宛然如一只燕子扑在江面。游人不绝,题咏极多。但见:
山势玲珑,石上都装螺子黛。苔痕鲜媚,路旁尽贴翠花细。
下瞰万里长江,远萦若带。上倚千寻高嶂,近列如屏。
远远见龙楼凤阙,茫茫吐海市蜃楼。
香车宝马,往来士女赛神仙。酒肆茶坊,罗列珍馐夸富贵。
朱武、樊瑞二人不觉来至一片绿茵平坡之地。许多王孙贵戚、婀娜娇娥,各居胜处。游玩的游玩,饮酒的饮酒,任情取乐。有一伙儿贵勋模样的人,铺设绣裀,席地而坐。为头是个老者,须发皆白,居中高坐,正持觞而诵。道是: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辞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朱武、樊瑞一眼便认出,这老者便是奸相蔡京。三年前征方腊回京,面君朝见时,曾看见过此贼。只不知为何在此处撞见他。
朱武朝樊瑞使个眼色,两人整一整道袍,施施然朝蔡京那边踱过去。将到且近,朱武口诵一首《贺圣朝》词,为着跟蔡京搭话。词曰:
斜阳沉睡,绿荫平坡,草枕云烟。
面南江高坐,顺耳长听,一派鸣泉。
逝者如斯,事忘闲性,琴丝漫弦。
待云中、青鸟降祥时,证陆地神仙。
有侍卫欲过来拦阻,蔡京摆手令其退下,上下打量朱武二人一回,再开言口占五绝道:
停桡横水中,举目孤烟外。借问吴溪人,谁家有山卖。
朱武不假思索,张口答曰:
玄中默论无生死,实际何曾分彼此。
古岩前,老松边。长歌隐几,徐徐考太玄。
行不劳坐不倦,任行任坐随吾便。
晚风轻,暮天晴。逍遥大道,吴溪上下平。
蔡京听朱武应对,词句玄妙,却不知是何词牌。遂招手让二人近前来,席地而坐。蔡京开口问朱武道:“道长词句玄妙,却不知是何词牌,老夫却未听过。”
朱武对他施礼道:“姑且叫它‘减字梅花引’吧,是贫道仓促中只得了半阕,让老先生见笑了。”朱武装作不识得蔡京,对他口称“老先生”,以安其心。
蔡京接着问道:“吾观道长风姿清雅,且胸中珠玑锦绣。却是驻跸哪座仙山?门派若何?”此问正搔到朱武的痒处,遂口若悬河,对蔡京谈起道门来。从“太一”讲到“全真”,自“沛人张陵”说到“希夷陈抟”,却把蔡京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蔡京自幼习儒,一生在宦海沉浮。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他都是当代魁首。唯独道、释两门学问,鲜有钻研。尽管徽宗赵佶迷恋道术,但都是炼丹、长生之类的偏门。蔡京投其所好,也只关注丹药之类,哪曾静下心来去证什么“大道”?如今被朱武一通玄论,他越是听得半懂不懂,心里越是觉得朱武高明。宿儒大家,往往被宵小所欺。盖因书读得越多,便越笃信典籍。遇到能化用典籍的高明骗子,他们必定入彀。
蔡京与朱武相谈甚欢,不觉已近傍晚。忽然见老都管吕川引过来几个御营军官,来送钦宗密旨,令取蔡京的三名宠姬,姓邢、武、慕
容者,随来人还京。
蔡京接旨叹息:“哪个叫你等昔日在汴京时,艳名太炽,却被好色者惦记。”
领头的御营军官悄悄对蔡京道:“是这几个人的艳名被女真人听说,抵死要向朝廷讨要。此番归去,恐怕要被直接送与女真人了。”
蔡京一脸怅惘,作诗以别,道是: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东风。
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樽前念老翁。
那几名军官将马车载着那三个宠姬走了。没待蔡京回过神来,都管吕川唯恐再生事端,便过来催促蔡京登船。
朱武原想得便处,抽刀就刺死这个老贼便了。樊瑞也在旁几次使眼色,催促朱武动手。见从人来催,朱武见机会将逝,便暗暗伸手去摸怀里的刀,便欲暴起杀人。
却不料蔡京开口问朱武道:“老夫欲过洞庭湖,向南往衡州去。不知道长可愿随老夫畅游洞庭?‘浮沉吴楚外、碧水动君山’,也是人生乐事。”
朱武刚见钦宗颁下如此旨意,来发落蔡京,便动了新念头。料想蔡京乃是徽宗赵佶近臣,最是明白赵佶所思所想。跟蔡京叙谈时,还想多领悟些“帝王心术”。听蔡京相邀同行,那杀人的念头便又缓下来了。遂躬身一揖道:“贫道还愿在老先生跟前讨教,若能相随,感激不尽。”
此时蔡京虽年届八旬,头脑还甚是清楚。刚刚失却了三个宠姬,心里不免起了些怨念。再转念一想,天威难测,这道旨意虽褫夺了三个姬妾,却祸不及自身及家小。有道是“罚了不打、打了不罚”。如今夺了姬妾,或许是再无责罚了。那岂不是阖家平安了?又见朱武愿意相随,喜出望外。便吩咐从人,去官船上摆开宴席,再移船离岸。
那官船火烛耀眼、笙歌袅娜,逆水而上行驶。满江里行驶的民船货艇,纷纷避让。船行寂寞,得了朱武这个能陪着说话的,不免谈兴大发。不住口地对朱武夸耀,他生平得意之事。朱武也假意吃惊,哪知遇到了当朝太师,连连口称“惶恐”。蔡京认朱武做“忘年之交”“出尘小友”。二人整日临窗对酒,赋诗作歌,好不快活。
谈话间朱武陆续得知,元月初三日,太上皇赵佶下诏要去亳州太清宫烧香,当晚便潜出通津门。太上皇后、皇子、帝姬等也随太上皇出行,童贯扈从车驾。至镇江后,赵佶截留江南地区供应京师的物资,使汴京朝廷不能号令东南。随驾官兵逼迫小民缮营宫室,移植花竹,购买园池。“所至藩篱鸡犬,萧然一空”。
朱武问蔡京道:“太师最得上皇宠信,如何不随之“南巡”?”蔡京叹道:“无情最是帝王家,现新旧两个皇帝,跟随哪个都是死路。”
朱武去问缘由,蔡京道:“太上皇移驾江南,实是打算任钦宗皇帝与汴京一道陨灭,他便在江南复辟,保有半壁河山。此刻天生双日,臣下一个不测,便是万劫不复。那童贯帅胜捷军紧跟太上皇,如今新皇帝守住了汴京,便连连贬其官职,性命必定不保。听闻高俅那厮,跟随太上皇行到半路,被童贯排挤,又返回汴京。没几日便死得不明不白。是故老夫哪个也不跟,落得个逍遥自在。”
朱武道:“这是新皇帝要剪除太上皇羽翼,才下此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