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万里南归玄客,谭州再涤征袍。
锄奸兴国志不移,乡愁浊酒难消。
湘江春色旖旎,岳麓烟水飘遥。
喜逢故旧隐樟林,练军依仗六韬。
《西江月?潭州练兵》
却说蒋敬、萧让、金大坚三人,隐身在潭州过活。不意恰逢奸相蔡京流放途径潭州,被三人撞个正着。
蒋敬瞒过众人耳目,把蔡京、吕川主仆两个放在崇教寺内过这一夜。自己跟那两个商议,如何发落他。还是蒋敬出了个狠毒的主意,要将蔡京活活饿死。计议已毕,三人各去张罗。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崇教寺里那个沙弥来唤蔡京主仆起身,去僧堂里吃早饭。寺里斋饭,过口的无非是些盐拌菜蔬、酱漉豆腐之类。那木桶里的杂色糙米饭倒是任吃管添。
蔡京此时已八十有一,牙齿都剩不下几个,嚼不动那些碧绿的菜蔬。还患有“消渴之症”,按太医嘱咐,平素并不敢去吃米面等粮食,只靠肉羹菜糜过活。这一段路途颠簸下来,他右足小趾磨破了一个小洞,月余也不见封口,时不时渗出点点脓血。蔡京隐隐地觉得,这顽疾不知何时便会发作。
今日流落在崇教寺,斋饭里他只有豆腐还能吃几块。挑拣着都吃尽了,只得搁下了筷子。
寺里管斋饭的“饭头僧”,是个性急的人。见蔡京对着斋饭挑挑拣拣,只道他嫌弃斋饭素寡,赌气不吃哩,心里老大不痛快。念及他年纪高大,又看在檀越狄会的面子上,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到了午间,蔡京耐不住饥,再去僧堂,却见寂静无人,只那个饭头坐在堂前打盹。蔡京赔个小心去问,午间几时开斋。那僧人抬头拿眼翻了翻蔡京,瓮着声音道:“寺里僧众每日两餐,谁个叫你早间糟蹋粮食?如今知道肚里饿了?且忍到天擦黑时,才有晚斋可吃!”
蔡京年纪高大,又是个病人,哪里忍得住肚饿?闻听寺里午间没有斋饭,心里发急,却一阵阵眩晕上头,两眼发黑、虚汗冒出来。他
跌跌撞撞摸回禅房,寻到吕川,嘱咐其赶快取些银两,去街市上买些肉食来吃。
吕川从奁囊里翻检半晌,这里大半是稀世的珠宝,还有几锭黄金。几个银锭也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官银。平素蔡京出门,哪用得着自己花钱?吃、用、饮宴都是地方上的官吏孝敬。知晓蔡京会落入如此田地,堂堂宰辅,还要去市井上跟小商贩去买吃食。却哪里去寻碎银、铜钱?
此时吕川仍是穿着相府的袍子,如今他也没衣衫可换。怀里揣上一个银锭,出寺去寻市井酒肆之类。刚出寺门口,却见昨日里抬他们来的一个轿夫,正蹲在寺门前闲在看景。
吕川正愁不辨方位,见到这脸熟的人,便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近前抓住那轿夫的胳膊,再不放开。那轿夫一脸不情愿似的,推却几句,领着吕川去街市。
潭州最热闹的一处街巷,唤作“文庙坪”,这里五行八作齐聚,三教九流驻足。那轿夫领着吕川寻个卖老酒的店铺进入,问店主人要买十斤熟羊肉。那酒保手脚麻利,拣好的切作大块儿,拿荷叶包了,报价三百文,等着吕川会钞。
吕川自怀里掏出那锭五十两的纹银,搁在柜上。店主人一见是如此大银,惶恐地对吕川道:“客人不要耍笑,哪有用这般大银买肉的?便是把小店典了,也不值这五十两。还是换铜钱给小人罢。”
不想那轿夫趁机发作道:“此乃蔡京大人家臣,到你这小店买东西,乃是看得起你。还敢推三阻四!”说完此言,那轿夫转身便走,在街巷中转一转,便没了人影。
吕川见那轿夫如此讲话,待开言纠正。便见他一转身便没了踪影,心下正纳闷哩。回头见那店主人像看鬼魅一般,上下打量吕川几眼,便仓皇逃到街上,大声叫喊道:“那奸相蔡京的家人来了!拿这一锭下了咒的大银来骗俺!”
这几日潭州城里,关乎蔡京的流言愈传愈离谱。皆言蔡京乃是金国妖孽,来败坏大宋江山的。更有人说他是千年“豺精”,最擅毒蛊妖术。此番携带毒物变化成的金银之物,来害潭州百姓。满城人皆慌乱不已,生怕自己遭遇到这个“妖孽”。
此刻店主人喊叫声一起,霎时街上便汇集了百十个人,把吕川围在当中。有胆大的便要上前揪他,那些胆小些的,也伸颈踮足地看热闹,心里又怕又恨。
吕川听不大懂潭州方言,他讲北方官话,潭州人也听不懂,是以无从辩解。身畔又没一个熟悉的人,猛然被一大群人围住,自然心慌得不行。
他见不是头,赶忙分开众人便逃。免不得被人趁乱撕扯几下,发髻都被扯散,蜀锦袍子撕开几个窟窿,狼狈不堪。他在前面逃,还有
好事者追着骂,什么“奸相祸国”“人间败类”“鬼魅伎俩”之类。还有的把出市井言语,将蔡京祖宗八代都问候一个遍。吕川边逃边懊恼道:“京失人心,一至于此。”有诗评蔡京曰:
善鼓云和瑟,书艺治朝廷。半生长袖舞,难却番兵兵。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吕川在街市上乱窜,虽仗着身手灵便穿街过巷,甩掉追来的人,逃得性命。却不辨方位,再寻不到回崇教寺的路了,当夜便困在潭州城内,只得寻个角落挨过黑夜。
蔡京打发吕川去买吃食,自己躺在净室里,饥饿难耐,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打颤。初夏天气,他却仿佛身处冰窖之中。若昔时在相府之中,尚可喊人拢火取暖。如今这光景,身边哪有人使唤?没奈何裹着条絮被,昏沉沉睡去。
傍晚时,那沙弥来唤他们吃斋饭,在门外呼喊几声,见无人应答,以为他主仆外出了。饭头僧听沙弥回来言说,气恼道:“这是嫌寺里斋饭粗鄙,去外面吃酒肉了。以后斋时不必叫他!”
蔡京昏沉沉睡到半夜,口渴醒了。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去讨灯火?饥肠辘辘,喉咙里干得冒火,也寻不到一口水来喝。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嘶喊出一点声音,去叫吕川,无人答应。没奈何只得拥着絮被挨着,等待天明。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长夜却恁地难熬。
一生都在热闹里,这一刻他仿佛已走过了奈何桥。只有脑子还能乱想,一直在转一个念头:没了身躯,脑子还能想事情吗?躯壳丢了,魂魄如何飞升?此时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想到死,他禁不住浑身再次抖成一团。
终于窗棂处现出一丝光亮,蔡京眼中看到物事,仿佛人又活过来了。挣扎着要起身,却感觉到右足不听使唤。光线太暗,只得伸手去摸,脚趾处黏糊糊一片,却感觉不到疼。
盼到天色再亮一些,蔡京定睛去看,只见右足三个脚趾都变成了黑色,脚面上高高肿起,还在渗出丝丝脓血。
蔡京心下大骇,再次呼喊吕川。他哪里知晓吕川此刻还困在潭州城里,如何帮得到自己?蔡京见喊不来吕川,思量他也弃自己而去了。也顾不得恼恨,爬着去翻检包袱里的金银,哪有气力多拿,只挑了一块十来两重的金锭袖了,便连滚带爬,出了净室,思量去寻郎中。
天色尚早,晨鸡尚未报晓,寺庙里僧人都在睡着。蔡京靠求生的念头支撑着,一步一停,行出寺去。
患消渴症之人,最怕饥饿。血行不畅,气脉阻塞,则四肢百骸皆要衰竭。蔡京在寺门外拾条树枝拄着,勉力行了数里路程。身上一会儿大汗淋漓,再一会儿冰冷僵硬。眼前愈来愈发暗,霍地血色涌上来,便再也看不到眼前物事了。脚下一软,瘫倒在路旁野草丛中。
再一刻,他却觉得四肢百脉都舒爽了,暖意涌上来,胸前背后一股热汗冒出。腹中饥渴的苦楚也消散了,足上的酸麻也感觉不到了。眼前原本已经是漆黑一片,这一刻却现出五色豪光,斑斓绚烂。
蔡京喃喃地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不多时,魂飞魄散,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生死到来何必挡,抛开破败此皮囊。
寥寥四顾浑无有,堪笑一身没处藏。
善恶到头债勾却,萧然归去路堂堂。
荷华荷叶知因缘,一阵风来一阵香。
早课时分,崇教寺门上,萧让、金大坚、蒋敬三个峨冠博带,带着昨日那个抬轿子的,来见蔡京。
按他三人算计,先将蔡京困在崇教寺里,晾他两三日,再接他到庄上,慢慢摆布。道君赵佶逃离汴京,早已失了天下民心。民间对蔡京等六贼恼恨至极。再有蔡府逃奴放出“巫蛊、摄魂”等谣言,蔡京在潭州早已无立锥之地。
昨日吕川要出寺去买吃食,所遇到的轿夫,正是庄上派来的。顺势便将吕川引到城里热闹处,故意点破吕川身份。无须蒋敬等动手,自有民众缠住他,剪除蔡京身边唯一的依仗。
萧让、金大坚将自己好生打扮一番,今日来见蔡京,指望当面羞辱他一番。先诛其心,再取其性命。
知客的沙弥见狄氏三兄弟联袂到访,殷勤备至,忙引着他们去蔡京住的那间净室。沙弥在院中呼喊几声,见无人应门,便抢前一步去推门,应手而开。屋内絮被丢在一旁,一笺诗稿落在地上,木橱门开着,两个包裹散着口。可那两个客人却都不在。
沙弥有些着慌,对三兄弟道:“昨日晚斋,他两个便不在。想必是去城里宿了。”
三人心知吕川昨日去向,只不知蔡京下落,煞是纳闷:“这老贼独自一人,能逃去哪里?”
蒋敬便跟那沙弥道:“此二人来拜见咱岳麓书院的山长,俺也不识。今日山长有暇,命俺来接他。想必他二人又去书院了。山长吩咐俺好生相待,他们的包裹,就由俺带去书院里。昨日叨扰贵寺了,区区银两不成敬意。”一头说,一头给那沙弥递上一贯制钱。那沙弥眉开眼笑,稽首连连。
蒋敬、金大坚各去取一个包裹背了,萧让俯身拾起那张诗笺,三人别了那沙弥出寺来。
蒋敬跟沙弥说“不识得此二人”,又言“二人许是去书院了”,只为撇清自己,日后出了甚事,他都能推个干净。读书人思虑深,预先都留好了后路。
回到庄子上,蒋敬忙打发庄客四下去寻蔡京。料想他孤身一人,年老体弱,断然走不远。再嘱咐庄客道“若见乡民围殴他,无须参与,只看了结局回报就是。”有诗为证:
书生不宜惹恩仇,思虑过甚性优柔。
吟风弄月太白剑,诛贼还须李铁牛。
再说吕川,前日里在文庙坪被市井商人们追打,堪堪逃走。却不辨方位,寻不着回崇教寺的路,便躲在城里一处桥下,挨过这一夜。次日天明,吕川就河水里洗去面上的油泥血痕,又理顺了那一头乱发。锦袍撕得烂了,撇了不要。幸喜贴身是素袄黑裤,单穿着也能蔽体。收拾清爽了,走在街上,并不引人注意。
他依稀记得“崇教寺”三个字,不敢乱问,许久遇到一个半大孩子,仿佛是读过书的,紧走几步唤住他,施礼去问崇教寺方位。那孩子见一个长者给自己施礼,心下欢喜,不虑其他,便详细指点了路径。如此,吕川才寻了回去。
到了寺里,那沙弥见吕川独个回来,还煞是惊奇。吕川闻听不见了蔡京,连行李都被“狄院正”取走了,心知大事不妙。他毕竟是冲州过府、见多识广之人。这两日里的境遇,让他隐约知晓,自己主仆二人遭了算计。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唯有出寺去寻到蔡京。若能得官府之助,才能对付得了这位“狄院正”。
吕川最擅揣摩蔡京心思,再仔细查看路上痕迹,真个被他猜准了蔡京走的路径。蒋敬庄上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哪里济得事?
沿乡道行不多远,吕川见道旁草丛中现出一抹朱褐色。他记得蔡京最后穿着的锦袍,正是朱褐色。忙奔过去拨开蒿草,看见正是蔡京。直挺挺躺着,面上还有些血色,四肢也还能弯曲,但心窝里已经没了热气。
吕川幼时入过军旅,生死之事早已见惯。见蔡京之状,已知是死得透了。对付“狄院正”,夺回包裹里的财货,再无可能。便坐在道旁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
灵机一动,去蔡京袖内翻找,真个翻到了那块小金锭。不禁叫声惭愧:“天幸尚有这点金子,回乡算有了盘缠,这条命捡回来了。”
吕川寻得金锭要走,又回头看看蔡京尸骸,踌躇半晌,还是念及主仆一场,不忍其暴尸荒野。遂起身去附近村里,问农人借了把铁锹,返回来。就在蔡京尸身旁,挖开腐土碎石,将他拖进去安得稳了,覆土埋好。道旁不敢起坟包,吕川搬来几块石头摆个品字,以备日后指点其家人来寻。
思量着总得有块碑,却哪里去筹备?恰好目光所及之处,有块木板,吕川拿了,去村里还农人铁锹。便再寻读书人家借来笔墨。蔡京乃福建仙游人士,表字元长。吕川不敢提及蔡京二字,怕遭潭州人掘
墓,便题道;“仙游蔡元长之墓”。再思量蔡京五番拜相,总该有个墓志铭,这便难为吕川胸中这点文墨了。思量半晌,得了一句,去木板背面题道:“天宝之乱,姚宋何罪。”
题写已罢,吕川携木板回去。不敢立着,怕路人随手拔去丢掉。便将这板子搁在蔡京尸坑上,再捧土盖住。
吕川最后向蔡京尸骸叩头道:“主仆一场,今缘分已尽。太师入土为安,老仆也算仁至义尽。”起身拽开步子便走,口里却嘀咕道:“鞍前马后十几年,最后只落下十来两金子,亏大了。”此正是:
主仆因缘利为先,恩威诱惧搁一边。
风来树倒猢狲散,不思反噬便是仙。
吕川离去两日后,终于有庄客在村中寻访到消息,报与萧让等。三兄弟带着庄客,一路寻到蔡京坟上,见风吹浮土露出那块木板的一角。取出来看,萧让见到木板背后“天宝之乱,姚宋何罪”八个字,不免气愤难平。
金大坚胸中文墨少些,不解其意。萧让解释道:“唐时玄宗天宝年间,胡人安禄山祸乱天下。朝廷曾有贤相姚崇、宋璟。这是在说,蔡京乃是贤相,汴京之祸与他无干。”
蒋敬道:“还有人言蔡京是忠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让叫人取来笔墨,去木板上依蔡京笔体,书写两行小字:
渎上帝、罔君父,结奥援、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
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
写罢弃笔道:“大观三年,太学生陈朝老上疏,言蔡京这十四大罪状,字字珠玑,绝不冤枉他!蔡京自己的笔体,在自己的墓碑上题写罪状,便算是他自己认罪了。”
有庄客过来,将萧让题过字的木板再搁回蔡京尸坑里,重新敷上土,再洒扫一番。此间事已了,都回转庄园里。三位“狄先生”骑驴,庄客在步下走。
蒋敬在驴上笑道:“数年里民间歌谣讲,‘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如今童贯、蔡京皆已了账,这人间世界便该太平了吧。”
萧让却道:“北境女真人来搅扰了这一遭,看得出这赵家朝廷全不济事。自汉唐以来,北狄叩边,哪有骚扰一遭便罢的?待秋高马肥之时,怕是转头再来。何况衙门里都传言,西边太原还被女真人围着。若太原被攻陷,女真人左右两路再打过来,汴京危矣!”
蒋敬掐指一算:“如今已是四月间,到秋日尚有半年。吾等总该做些甚事,以备不虞。”
金大坚讪笑道:“咱三个耍笔杆算盘的,虽经历了几场大战,却都藏在幕府里,不曾亲身上阵厮杀。便是北边女真人打过来,咱骑驴
的,还能对付那些骑马的?何况咱潭州跟金国人隔着河、江、洞庭,却怕个鸟?秋高马肥,也许今岁他马不肥,便不来了哩。”
萧让怒道:“你我可都是济州府人氏,经梁山、朝廷一番折腾,家小都殁了。剩下两条光棍儿,躲在这江南潭州,苟延残喘。终不成,要把这把骨头扔在这里?祖宗坟茔都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