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眼儿媚·赵佶》
宸传三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
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琵琶。
如今在外多萧索,迤逦近胡沙。
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眼儿媚·赵桓》
这两首词乃是靖康之耻数年后,赵佶、赵桓父子俩被囚在极北五国城时,唱和之作。摆放章回卷首,只为给看官们略略提示:故事自此回之后,大宋河山沦陷,秦岭淮河之北,皆入女真人之手。山河破碎,且看凡人如何自处?
书接上文。却说萧让、蒋敬、金大坚三人,造一道假的朝廷公文,萧让自称是“黄州团练副使”,出资财在黄州编练一支百来人的乡勇,欲北上勤王。路过黄门山时,遇到一队喽啰兵拦住去路。蒋敬虽无十分武艺,也催马上前迎敌。
对面喽啰兵闪开,怪石丛后面,行出两个大王来。怎生打扮?见上首的一个:
戴紫金鱼尾道冠,穿皂沿烈火鹤氅,
腰系杂色蚕丝绦,挎一口锟铻铁剑。
碧眼八字眉,一部落腮胡须。
方口珠贝齿,几声铜钟嘶吼。
崆峒山中练幻术,二仙山上证五雷。
下首那一个的模样,但见:
头散青丝细发,身穿绒绣皂袍。
连环铁甲晃寒霄,额上神瞳奇妙。
手执方天画戟,履绣风火双轮。
千里一日任逍遥,囊中金砖闪耀。
蒋敬正待上前放对,却觉得此二人颇有些眼熟。再仔细辨认,猛然认出,这两个乃是征田虎时,降将乔道清、马灵。曾随着水泊军讨伐过王庆,此后辞别云游去了。却不知因何到了此间?
对面马灵见是个皂吏拈口朴刀冲过来,却哪里看得起他?挺手中画戟便奔来放对。
蒋敬将朴刀架住马灵的画戟,一迭声叫道:“不要动手,是故人重逢!”
马灵心里疑惑,再仔细去看蒋敬半晌,仍是不识。却原来昔年在水泊军里,蒋敬日日在帅帐幕府里,极少跟军将们见面。休说他一个降将,便是水泊里的头领,也有不少人看蒋敬面生。
蒋敬见马灵不识得自己,赶忙喊萧让、金大坚过来相认。这边乔道清也踱步过来,五个人面面相觑。田虎降将中,挣得性命的不多。水泊上的三人,都记起了他两个。让乔道清、马灵去认萧让、金大坚、蒋敬,却是很难。水泊里一百多个头领,这三个又从不上阵厮杀,如何记得住?
辨认半晌,还是乔道清先认出了萧让。毕竟那时萧让管些往来文牍、军令布告之类,还曾偶有接触。那两个人,乔道清便抵死也回忆不起来了。但总归算是相识,便再不能冲突了。乔道清、马灵便引着这一队乡勇,都到黄门山寨子里叙话。
乔道清、马灵从不觉得自己是水泊中人,此番遇到他三人,也不觉得十分亲热,却对他们带来的辎重和那百来名乡勇,很是眼热。山寨厅堂上,五个人围坐饮酒,各怀心事。正是:
月有圆缺日,家分亲疏人。书生尊儒圣,方士称全真。
酒浊遮面目,话浅情不深。乱风攒一处,山冷曰黄门。
乔道清和马灵,去岁在二仙山跟公孙胜闹了些不愉快,负气下山,两个便结伴在江湖上云游。这乔道清本名乔洌,乃陕西泾原人氏。幼年便在江湖上闯荡,已离家数十年了。如今得了空闲,便同了马灵,先去故乡寻亲。这泾原胡汉杂处,大宋和西夏的官府走马灯似的换着管,又都不去管。马匪、恶霸横行,乃是祸乱之地。十数年未归,休说父母亲眷,便是熟识故旧都寻不见了。二人有武艺,会幻术,不惧强梁,尚可安身。
却不料未及数月,女真人杀将过来,搅扰得甚人也无法存身。二人便内逃,去了太原。哪知喘息未定,金国大太子粘罕领兵来攻,任你身带武功,哪里顶得漫山遍野的女真人?太原也存不得身,两个再逃到洛阳,思量去汴京落脚。又听说汴京也被女真人围了,这二人只得跟着流民,逃往江南去。
行至黄门山,他这一伙儿流民见山势险峻、营栅尚存,便留下不走了。毕竟他两个身带武功,还擅长装神弄鬼,几场火拼下来,被他
二人打服了一众,便做了此山的正副寨主。山里有几块平旷田地,耕之可得粮秣糊口。这伙流民里,尚有老幼妇孺,青壮不多,田地耕种不过来。如今见到萧让带来百来个壮汉,他如何不眼馋?有诗为证:
不看阴阳经,少念清心咒。经咒教无为,贪欲惹尘垢。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乔道清打叠起精神来,筛一杯酒来敬萧让、金大坚和蒋敬。开言道:“不期能与三位兄长在此间相逢。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都是劫后余生之人,此乃大因缘。乔洌不才,诚邀三位兄长带领麾下虎狼军卒,便在鄙寨歇马。此后咱五人聚义,定可光耀山寨门楣!”
萧让本不欲跟乔道清落草合伙,便取出那封假公文道:“吾等是奉了本州上官钧令,带领这一支乡勇北上汴京勤王助阵的,有关凭在此。兄长道术精深、义薄云天,便请放小可们过去,免得误了军机。小可们受责罚事小,叨扰贵山寨,惹得江湖上好汉耻笑事大。万望道长成全。”
一旁马灵停了酒杯讥笑道:“汝三人哪里上过战场?妄言军旅之事,没得惹人耻笑。好生在此山中,安稳读你们的诗书。军卒辎重、临阵御敌,都交于咱俩个道爷便是。”
蒋敬见马灵言语无礼,又不便发作,便道:“乡勇皆是以官府团练的名义延聘的。若骤然令他们落草,这些人发作起来,如之奈何?”
却不料乔道清闻言大笑起来,回身取出一幅黄绫包裹,打开露出一幅明黄纸笺,交与萧让道:“你有州官钧令,道爷这里却有当今太上皇的诏令。你看该遵从哪个?”
萧让展开一看,上书着“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进乔洌为护国灵感真人,寻福地筑仙宫静修,也可治仙军护国。诸司须遵从真人法旨,竭力供奉,不许吝啬阻碍。”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盖着玺印。的确是太上皇赵佶的瘦金书笔体,但银钩铁画间,却有一丝阴气在。
萧让开口道:“此非太上皇亲笔,乃是宦官代笔。”
乔道清微微一笑:“太上皇亲笔诏旨能有几道?大半都是近侍宦官代书,你且看那玺印真否?”
金大坚闻言,取过纸笺细看一回,对萧让点点头道:“玺印不假。”
乔道清言道:“十数日前,太上皇御驾返回汴京,自此间路过。贫道特进消暑丹药,得太上皇欢喜,特降下此诏彰表。”回忆片刻,再大笑道:“几粒消暑化食丸,便换来个‘护国灵感真人’封号,贫道这买卖,直如此合算!”
马灵接口道:“有这道旨意在,入了山寨,便似入了官军一般,你这些乡勇应无异议。哪个敢再啰唆,道爷手里的画戟,便戳他个透
明窟窿。”口里在说乡勇,马灵的眼睛却盯着萧让,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眼见争执不过,萧让、蒋敬、金大坚三人只得便按乔道清意思,在黄门山落草。仍是乔道清做寨主,马灵居次位。萧让年长,坐第三位。蒋敬坐第四位,金大坚坐第五位。寨中诸事,皆由乔道清、马灵把持。萧让三人无权置喙。辛苦练出这队人马,却被乔道清一口吞了。
左右闲着无事,萧让三人便常常出山寨去附近游玩。乔道清、马灵各自忙着,也不屑于拘管他们。
一晃便是数月过去,黄门山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三人照例出寨去散心。山坳里有数座奇峰,出产一种野茶,农人唤之曰“豫毛峰”,三人颇是喜爱。到了那家相熟的庄户,各取一只粗瓷碗,汲煮山泉水冲泡,登时一股雅致清香幽幽泛起。
离了乔道清的耳目,方敢说出抱怨之言。蒋敬叹道:“儒道原本相容,许多人皆是壮年习儒,晚年修道。可咱三个儒者,跟这乔马二道,怎地格格不入、势同水火呢?”
萧让拈须道:“此二人修的不是‘道’,而是‘术’!他俩也不配自称道人,该叫做‘方士’。儒生要入仕,济世造福;道人要遁世,也能独善其身。唯有方士只思迎合圣心,靠药饵幻术去诈骗财货爵禄。魅惑害民,最是可恶。”
萧让道:“世人皆言始皇帝嬴政‘焚书坑儒’,其实初始的说法是‘焚诗书,坑术士’。坑杀的皆是方生术士,便似寨里的那两个。西汉之后,朝廷独尊儒术,别有用心者才改称‘焚书坑儒’。世人哪知,你我这般的真儒生,始皇帝却舍不得杀哩。”
三人品茗谈笑,正说得热闹。忽然几个喽啰寻过来,拽着三人赶忙回山寨去,有大事发生。待回到山寨,却见所有喽啰兵皆已列队,寨里的辎重都拿车马载了。马灵举个火把,在山寨各处点起火头,青烟已经腾起。
萧让三人见之大惊,赶忙寻到乔道清去问缘由。乔道清道:“刚有流民经过山下,闻听的消息,汴京又被女真人围了,攻打甚急。太上皇和当今天子罢免了兵部李纲和西军种师道,敕封龙卫军中唤作郭京者,凭道术‘撒豆成兵’,护国御敌,眼下甚得圣眷。他只是龙卫军中一个小卒尔,俺却是太上皇亲封的‘护国灵感真人’。有此建功立业机缘,岂容那厮专美?今拔营起寨,星夜赶去汴京勤王。待俺逞一逞道术,退了女真人,也好羞臊郭京那厮面皮!”有诗为证:
乔冽昔年做国师,哪容郭京霸丹墀?
不尊道法逞幻术,方士祸国当凌迟。
萧让等不敢与他争执,只得随队向北边行进。路上迎着一伙儿接一伙儿逃难的人,还间杂着溃兵。汴京的消息也陆续打听到,音讯却
是一日比一日的悲惨。
传闻十月间,金国大将斡离不引兵再次来犯,攻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赵构出使斡离不军中,许诺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斡离不贪心不足,仍旧提兵进犯京师。
自道君还朝后,父子相疑,国事靡费。朝廷为节省钱款,年中时曾遣散西南两道北上勤王之师,伤了天下之心。至此刻汴京危急,四方勤王之师竟无一来者。汴京唯有卫士四军万余人,及中军校勇、京东西弓手各千余人。钦宗以手札促张叔夜提兵三万人入卫,屯于玉津园,情势稍安。
怎料女真人西路军粘罕攻克太原,进犯京师。跟斡离不合兵一处,便将汴京团团围住。正惶恐间,有官员引郭京入朝。郭京对钦宗道:“臣自幼好道,修炼西蜀鸣鹤山中,得天师张道陵所藏秘诀,遂能役鬼驱神,移山唤海,五行遁法。女真人纵有十万敌兵,臣却能‘撒豆成兵’,何虑百万?只消作法一昼夜,女真人尽皆伏倒,欲诛则诛之。”
钦宗大喜:“列祖列宗有灵,降此奇人以佑社稷。凡有应用之物,卿可开列,敕该衙门备办。”
郭京道:“命有司择一空阔之处,筑一座天坛,三层共高七支二尺,摆列九宫八卦、天地风雷、五行旗帜、华盖幢幡。选民间十六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相貌端妍的童男童女,捧剑执炉,司香秉烛,共二十四名。甲士选七千七百七人,不论军民杂役,只要年甲相合的。并牲醴采缯什物。演法七昼夜,然后出师,金兵自然退服。”
钦宗准奏,即命有司监督料理。各部钱粮,并许调用。孙傅、郭京领旨出来,择艮岳中高爽之地,依法筑台,置备应用之物。郭京出了晓谕,招集年命相合的人,所募集到的,皆市井无赖之徒。
可惜艮岳的万千太湖奇石,大半被郭京挪来堆筑“神坛”,再有小半被砸碎,搬去城垣各处,充当砲石。有人作诗以叹艮岳之石道:
磐石曾闻受国封,承恩不与倖臣同。
时危运作高城砲,犹解捐躯立战功。
旬日之间,神坛、神兵俱已齐备。钦宗御驾到坛焚香视天,祈求保国。看郭京披发优剑、步罡踏斗、书符唤水,钦宗甚是心安。
岂知郭京竟是贪淫小人,每日演法三次,支用金帛,俱乾没入私囊。其童男童女,奉圣旨听他调度,晚间随侍。妙龄端正的,多人被他玷污。
萧让闻听至此,气愤愤道:“只是朝廷合当倾败,信此邪法,思量靠幻术去退劲敌,真是贻笑后世。”
乔道清、马灵听了,却是一脸艳羡。遂传令加快速度,言“不可错过天赐机缘”。怎料队伍逆着流民行到中牟县地界时,一通噩耗传出来:“汴京被女真人攻陷,太上皇赵佶、钦宗赵桓及诸妃、诸王、
公主、驸马、都尉及六宫有位号者,皆囚至金营。汴京城中,凡天下州府图籍、府库积蓄及内侍、伎艺、工匠、优倡,都被女真人劫掠一空。”
乔道清抵死不信,拷问多个流民,方知详情。原来那郭京演法七日,毫无应验,尚谈笑自若道:“非至危至急,吾师不出。”金兵分四翼攻通津门,钦宗差内侍催郭京出兵。郭京坐城楼作“六甲”之法,树旗绘“天王像”,遣守御兵尽皆下城,不许窥探。再大开通津门,遣其“六甲神兵”七千多人出战。却被金兵杀个罄尽,死尸填满护龙河。郭京知事已败露,慌忙收拾金资逃遁。
惟张叔夜父子据玉津园力战,斩女真人金军大将二人,身被数枪而亡,麾下士卒皆殊死而斗,终究不敌。金兵鼓噪登城,百姓、禁卫无人敢敌,汴京由此陷落。
钦宗听闻城池陷落,乃恸哭曰:“悔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春初女真人退去之时,种师道曾劝钦宗,乘其半渡击之。钦宗只思和议,不从其谋,种师道厉声曰:“异日必为后患!”如今果如其言。有诗为证:
道君喜爱风流技,太师频奏鹤翔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