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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营废都宗泽佑鸿鹄 守桃源燕青纵猞猁

头戴红缨盔,身穿素征袍,臂露牛皮甲,足履武人靴。

面如金瓜状,目光如炬;眉呈八字形,英气逼人。

左手按剑,曾斩汤阴山中豹;右手握拳,惯写边塞豪侠诗。

他年擎天栋梁柱,今朝拔挺向阳杉。

宗泽见岳飞年纪尚小,有些不以他为意。只跟张所商议,汴京城内盗匪猖獗,如之奈何?岳飞闻听宗帅因盗贼烦恼,起身便请缨,立誓在五日内尽除之。张让也极力推荐,宗泽半信半疑,姑且一试。

张所拜别宗泽出衙,便唤出自家军中有名的“一鸿十鹄”,做个“纠察之队”。岳飞便是那“一鸿”,所谓“十鹄”乃是十个健儿:王贵、张宪、牛皋、汤怀、张显、王佐、罗延庆、高宠、陆文龙。最后一个,唤作杨再兴。

书中暗表,这位杨再兴便是跟杨志同宗的那个少年。一杆杨家枪使得神出鬼没的。数年前在雁门关跟杨志相认,还比试过一场,胜负不分。这数年在江湖上游历,武艺更是纯熟。女真人来犯,他投到张所麾下,颇受看重。其余那几个人,各有武艺在身,都是不忿女真人欺辱,搁下宗族生计,来投军报效的,皆有鸿鹄之志。

岳飞引着“十鹄”,各自携军器上马,听宗帅亲卫指点,先奔州桥处而去。帅府点起百十个军士跟着,这州桥便是昔年杨志卖刀杀泼皮牛二之所在。汴京繁华时,此间商贾云集,最是热闹。此时却被一伙儿溃败的禁军霸着,每夜里出来各处抢掠钱粮,还欺侮人家女眷,害人性命。为头的贼人唤作牛信,还有个诨名叫做“没头苍蝇”。也许是那个“没毛大虫”牛二的亲眷,却没处问去。城中早没了官府衙役,无人拘管得住。宗帅到汴梁也没几日,要先顾百姓饥寒之苦,尚未腾出手来弹压他们。

岳飞赶到州桥时,恰逢那一伙军汉劫掠回来,约有五七十个人,身戴甲胄,手持军器。有十数匹战马,驮着抢来的各色包裹。依稀看得见,有几个人的器械上兀自带着鲜血。岳飞纵马上前叫:“你等竟敢在城内劫掠杀人。留守司官军到了,赶快弃械受缚!”牛信闻言大怒道:“什么狗官,敢如此猖獗!”便抡着一口刀,直取岳飞。街上都是瓦砾,战马驰骋不得。岳飞跳下马,举手中枪欲上前迎他。哪知身后一人动作更快,身影闪过,一只烂银枪头已戳在牛信咽喉处。枪杆再一抖,牛信的一腔血便喷出来,死在当场。身法、枪法如此爽利,岳飞不用看便知道,这是杨再兴出的手。

这群军汉既是敢做盗匪,皆有胆色。见牛信死了,都齐齐嚎叫一声,弃了劫来的财货,纷纷持械来搏命。岳飞身后九人皆冲出来加入战团。高宠、张宪、王佐、罗延庆、张显皆使枪,王贵、汤怀使刀,牛皋用锏,陆文龙却是个双枪将。“十鹄”各逞武艺,岳飞见用不着自己出手,便吆喝着指点各人把住方位,不教一个盗贼逃脱。日不移时,五七十个军汉、破落户皆被打掉了军器,跪伏在当地。

宗帅的亲卫见最凶恶的这一伙儿盗匪,拈指间就被他几个人降服,心内佩服得紧。口打呼哨唤来军士,将跪伏在地的盗贼绑缚了,押回

帅府。自己领着岳飞这十一个人,去寻另一个盗匪巢穴。这一日便捣毁了三处匪巢。次日捣毁四处、第三日再捣毁三处。十一个人厮杀三日,竟无一人擦破一点油皮儿。到第四日时,汴梁城里遍传“宗帅请十一曜煞神下界,专取恶人性命。”一时举城凛然,作过恶的人都怕死,逃出城去了。汴梁城再未有一起劫掠之事。有诗为证:

乱世必得用重典,劈山只能靠雷霆。

罡风吹过蛙鸣止,霹雳到处淫雨晴。

宗泽大喜,奖掖“一鸿”岳飞“承信郎”职衔,“十鹄”皆有赏赐。再旬月之后,宗泽派夫修整了渡口,运河已通,粮船地次到来,汴梁不仅解了粮荒,还渐渐充实了几个屯粮仓廪。时淮南杜用、山东李昱、襄阳李孝忠等,趁乱拥兵自重,都被宰相李纲招抚,降者达十余万人。皆划归宗泽帐下,听候调遣。

见城池安治、兵马充裕、军粮凑手,宗泽便上书赵构,恳请“皇帝还汴京掌国,统御天下之兵北伐。”为安赵构之心,宗泽特意在奏疏中言道:“若有毫发误国大计,臣有一子五孙,甘被诛戮。”

哪知七月十七日,赵构封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为同知枢密院事。再下诏告知天下,要“巡幸东南”。谁人不知,赵构名为巡幸,实为避敌。靖康之变于前,新皇不思雪耻,只图自家安稳。消息一出,举国哗然。宰相李纲上疏谏阻道:

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以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一旦委中原而弃之,岂惟女真人将乘间以扰内地;盗贼亦将蜂起为乱,跨州连郡,陛下虽欲还阙,不可得矣,况欲治兵胜敌以归二圣?

赵构竟以“狂诞刚愎”“设心为何,专制若此”等罪名,罢李纲相位。可叹李纲拜相,在任仅七十五天。赵构遂弃了南京商丘,携百官、举仪仗,驾幸扬州,修整广陵宫阙。消息传至汴梁,岳飞闻听李纲罢相,不经本官张所和统帅宗泽转递,越数级向朝廷上奏疏道:

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圣意,奉车驾日益南去,恐不足系中原之望。恳请上皇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他一个承信郎末流官诰,奏文哪能到得皇帝的手里?却被黄潜善、汪伯彦看到,惹得二人愤恨。要将岳飞褫夺本身军功,遣回家乡为民。

公文转至汴梁帅衙,宗泽看了轻蔑一笑道“竖儒安敢插手吾军中事?”遂拨五百军卒给岳飞,令其整军出汴梁,寻女真人游骑痛击之。言“若得胜,本帅升汝为统制!”

女真游骑,都是各自的谋克出来劫掠,一个谋克约三五百骑。因为已脱离大股女真人队列,他们在宋人境内,只是到处流窜,行踪飘忽不定。按军报讲,汴梁城东南近百里,荥阳汜水境内,有女真游骑,乃是最南边一枝流寇,对宋人最为狠毒。

岳飞胸有文墨,遂将这五百卒号“背嵬”,取其“圆牌坚盾”之意。背嵬军都是步下军卒,唯“一鸿十鹄”有马。首战须得侦知女真人游骑的确切方位,设伏围而歼之。夺其马匹自用,方可将背嵬军变成铁骑。杨再兴事事都要争先,约了罗延庆、高宠一道,做斥候骑马先去。岳飞带着背嵬军随着,步行疾走。

罗延庆祖上乃是隋唐时大将罗成。高宠祖上是大宋开国名将高怀亮。杨再兴祖上是后山杨业。三人都是名将之后、年岁也相近、又都擅使长枪,素来意气相投。三人三骑三杆枪,疾行一日夜,五更天时,来至虎牢关前。好座雄关,但见:

天险限西东,难知造化功。路邀三晋会,势压两河雄。

余雪沾枯草,惊飙卷断蓬。徒观争战处,今古索然空。

借着晨曦,却见关下立着百来顶女真人皮帐,大剌剌地也未筑起栅栏。满营静悄悄地,也无什么岗哨,也无巡营的队列。女真人皮帐的下风口处,却拿木栅围起偌大的马圈,数百匹战马拴得齐齐整整的。还有十人守在马圈门口,拄着刀枪冲盹。可见女真人,爱马胜过爱己。

杨再兴见女真人如此托大,遂跟那两个商议:“咱三人有马,才得迅捷到此。若回去禀报,连来带去怕不得一日?机不可失,悔之晚矣。”杨再兴让罗延庆去迎岳飞,让高宠去守住马圈门口。自己单枪独马,便要踹营放火,先将番兵冲散了却理会。

都是愣头小子,哪里知个轻重?杨再兴敢想,那两个便敢应。罗延庆手痒道:“俺先助你冲杀三个来回,再转去报信不迟!”

杨再兴应一声“也好”。便取火折吹出火焰,寻枯枝荒草栓了数个火头,都点着了。三个人发一声喊,各打马冲下山坡去。折返一回,已引燃了十数顶帐篷。晨风和煦,也助火头,转眼间番兵皮帐大都燃起来,许多番兵兵衣衫不整地冲到军帐间空地上,懵懂懂地乱窜着。

三位小爷见火着起来了,便撇了火把,挺起手里长枪、打马冲下,去踹敌营。高宠家境殷实,手里乃是虎头錾金枪,杯口粗细,重约四十斤,讲究力大势沉。杨再兴手中乃是烂银枪,变化轻灵,神出鬼没。这罗延庆掌中却是一杆玄铁点钢枪,枪头乃是宝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三人枪疾马快,拈指间便杀个三进三出。个个枪下,都超度了十数个番兵魂灵。罗延庆杀过了瘾,对杨再兴道一声:“待俺去迎岳家哥哥。你俩仔细了,休要着伤!”打马回身,奔去来路。高宠心知女真人离了马,战力便小了许多。见马圈那厢已经有数十个番兵冲过去了,他吆喝一声,纵马挺枪杀过去,枪尖刺、枪杆砸,如饿虎驱狼一般,不叫一个番兵能抢到马匹。

杨再兴独自一个,抖擞精神,却在女真人营盘里往复冲杀。浓烟征尘中,这一人一枪搅得满营番兵立不住脚。官寻不到兵、人寻不到刀,一盘散沙似的,由着这小爷收割人命。

这队番兵谋克,出自“吾者野人”部落,谋克官唤作尼夫合。这厮昔日险一险被许贯忠的疯牛踩死。如今领了本族野人,在宋境内劫财杀人,好不快活。昨日里趁酒奸淫了数个宋国妇人,还逼死了两个。志得意满,正酣睡哩。哪知帐中火起,待他惊醒摸到弯刀出账时,外面已经血泊遍地,族人死伤狼藉。他红了眼正嚎叫时,杨再兴已经转到他面前了,烂银枪头已递到他眼前。

尼夫合做了一世猎人,力能缚虎,岂能束手就戮?抬弯刀着力一撩,竟磕开了烂银枪头。就在杨再兴战马冲过去时,尼夫合回手一刀,正中杨再兴战马后臀上。那马驰骋一日夜,又在营盘中腾达了七八圈,早已累脱力了,勉强支撑着。此刻后臀中刀,战马悲鸣一声,瘫倒在地。却将杨再兴颠出十来丈去。营中番兵一齐拥至。杨再兴摔得长枪离手,遂拔剑乱砍,手起处,番兵衣甲平过,血如涌泉。然番兵毕竟人多,层层围上来,杨再兴急切间杀不透重围。

正窘迫间,只听岳飞清叱一声,一柄沥泉神矛使得发了,番兵纷纷躺倒,便似风过芦苇一般。

却原来岳飞带着背嵬军在步下疾行,不眠不休赶过来,只比那三个骑马的慢了十来里路。罗延庆还没转过山嘴,便当头撞上。是以回转得恁地快。见杨再兴窘迫,岳飞亲自上阵救下了他。

野人尼夫合见宋人援兵到了,转身便逃。杨再兴拾起地下的烂银枪,觑得亲切,张手掷去,将这野人钉在地上。有诗为证:

少年英豪心气高,哪将鞑虏正眼瞧?

江山代有才俊出,华夏苗裔柱九霄。

虎牢关前攻杀了野人番兵,岳飞得了数百匹好马,变成骑兵。背嵬军声威大振,这一彪貔貅卷地杀过来,那十数股番兵闻风而逃。自荥阳境内,便被赶过济州、青州这边来。有两三股番兵合在一处,思量寻个险峻之地据守活命,误打误撞,竟闯到二龙山下。

燕青、戴宗、时迁这三个,自打送走了鲁智深和阮小七这两拨人,便瑾守二龙山,闭了山门,绝了内外交通。引着百十个喽啰去莳弄山后田地,囤积粮秣。还遍植瓜果梨柿,晒做干果,以备荒年。只是逢五逢十,还带着喽啰们操演,免得生疏了武艺。

一年前的靖康之围,水泊七人出了死力,折损了大半人马。燕青三人便宽慰自己道:“君无恩,咱也出力了;国有难,咱也搏命了。难道非得弃掉残躯不可?如今躲进山林中避世,效桃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亦心安矣!”

燕青不时去后山寻猞猁“阿离”玩耍。山寨里还存有几套女真人衣袄甲胄,燕青便拿衣袄来裹着生肉喂猞猁,还让喽兵穿着女真人甲胄拿棍棒打它,引得它愤恨记仇。一年时辰过去,这灵兽又高大了许多,跟一头叫驴那般肥壮。今逢阳春日,它也跟驴似的爱叫,整日里

聒噪个不停。山寨里的马匹,听惯了它的嚎叫,倒也不惊惧。

忽一日,望风的喽啰来禀,“山下涌过来大队的女真人骑卒,沿着山路走,一眼望不到队尾”。燕青跟戴宗、时迁商议如何图之。

戴宗却言:“吾等且自保便是。咱二龙山只一条上山之路,已被咱拿山石塞住许久,荆棘都长满了,外人哪知山中藏了人?若女真人不来搅扰,道爷便不屑搭理他。”此时戴宗最年长,两个年纪小的,见他如此说,也不争辩。只带着喽啰盯住番兵动向便是。

金国番兵寻不见上山的路径,便沿着山谷往北走。大股番兵过去后,还有百十骑殿后。日已过午,红日开始西坠,谷里喑哑起来,脚下依稀难辨。他们便点起火把照亮,指望赶紧走出谷地去。

哪知猞猁阿离,闻声逡巡至此,却被火光引得发怒,冲着山谷“嗷、嗷、嗷”不住地嚎叫起来。深谷拢音,回声四起,竟至震耳欲聋。女真人坐下马匹,都被这灵兽凄厉的叫声,吓得屎尿齐流,齐齐倒伏在地,却把鞍上番兵们都摔下来,恰如落花流水。

燕青、时迁两个还是年轻些,学不来戴宗的“心如止水”。见番兵兵如此狼狈,又眼馋那些好马,早按捺不住,顺着绳索便溜下山来,挥刀照着番兵兵便剁。燕青这口龙泉金刀削铁如泥,时迁的柳叶宝刀吹毛得过。蛮荒之地的番兵,手里都是粗蠢家什,哪能抵挡?

猞猁阿离也蹿下崖壁来,遇到满身腥膻的番兵,伸爪便抓,中者血肉横飞。来自北地的马匹,看见猞猁身影、闻见气味,更加惊骇,无一能挣扎起身者。番兵离了马,胆色便失了大半。在二龙山的喽啰眼中,便是羔羊。顺绳索而下的二三十个喽兵,也都变作了索命煞神。刀枪俱下,遍地哀嚎。没半个时辰,山谷狭路中,再无一个活着的番兵了。

燕青打声三连呼哨,驱走阿离。见猛兽猞猁走了,这上百匹番兵马匹,才渐渐缓过神来,有气力起身了。喽兵们将这片“修罗场”搜寻一番,取走番兵身上劫来的金银之物。看得上眼的弓羽箭矢、刀矛斧钺等,都去拴在马匹上。

此乃绝壁处,原来的山门阶梯路,早已用碎石拥塞个严实。人还可以借助绳梯爬回去,要想将这些马匹牵回去,须大宽转绕到山后,走一条幽秘石径上山。此正是:

二龙仙山桃源境,道爷清修也知兵。

前塞山门绝窥伺,后留密径可逃生。

二龙山诸人正待离去时,却见山谷路西边烟尘泛起,一彪人马顺着番兵的来路疾驰过来。当先七八个人盔明甲亮,拈指间便冲到燕青、时迁面前。

有分教:驱虎擒狼方罢手,再有貔貅至刀前。燕青如何应付这枝兵,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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