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
漫说道,秦宫汉帐,瑶台银阙。
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难消歇。
龙虎啸,风云江。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
汁水夜吹羌笛管,銮舆步老辽阳月。
把唾壶,敲碎问蟾蜍,圆何缺?
《满江红·韩世忠》
却说童猛、武松登楼船见驾。童猛施礼奏道:“臣介胄在身,不能行礼。护驾来迟,有惊龙体,死罪死罪。”
赵构问道:“卿等是何人?救朕大难。”
童猛道:“臣等是梁山泊宋江部下,蒙道君太上皇帝招安,剿灭方腊,恩授官职。蔡京、高休、童贯等嫉功妒能,假传圣旨,颁赐药酒鸠死宋江、卢俊义,又陷害臣等,故投海外暹罗国,军民拥戴李俊与臣等,主持暹罗国事。今见陛下为鞑虏所围,臣等奋不顾身,特来救驾。”
赵构大喜赞道:“朕久知宋江和卿等心怀忠义,为朝廷立功。被奸臣所害,奸党皆已诛戮。今日朕家危难,卿等相救,真是功垂竹帛,百世流芳。可开出姓名,待朕还朝,殁于王事者,厚加褒赠。仍在的显罹官爵,裂土分茅。”
童猛趁机讨封道:“臣乞一道圣旨,封李俊为‘暹罗国主’,列大宋藩王之位。吾暹罗国永为大宋藩篱。”
赵构未加可否,再问武松道:“却才见卿悍勇,是何出身?”
武松答道:“贫僧曾在杭州六和寺修行,昔年亦是水泊上的头领,唤作‘行者武松’。”
赵构哪里尽知水泊众人底细?也不晓得武松,含糊应道:“大师忠心救主,当加恩赏。今赐‘清忠比丘’之号,赏银百两。”一旁管
着鼓乐的近侍,闻听天子赏赐,思量凑趣讨赏,便一挥手,登时鼓乐齐鸣。他只思量给赵构壮声色,却不料金石之言,惊动了隔壁海船上的英豪。
鲁智深头一个便持着金镗,跳过楼船来。有卫士上前阻挡,被他挥镗都搠开老远。见鲁智深动了手,林冲等都怕武松、童猛遭了毒手,亦跟着杀过来。时迁机灵,杀入厅堂,便将武松的铁槊塞入他手里。
赵构哪曾想得到,自己随口封个虚号、那厢奏个鼓乐,却引来了“叛军”。幸好有苗傅和刘正彦叛乱的经验在,知道此时不可倔强。温言道:“众义士有甚所请,朕无不照准。万不可鲁莽,做出番兵未成之事,戕害了大宋江山。”
鲁智深冲进厅堂上,见童猛、武松两个好端端地立着,一颗心便放下了。见赵构坐在龙椅中面色惨白的样子,心下有些瞧不起,喝道:“洒家等欲随着海船去暹罗,再不踏足中土,还跟你请求个鸟。却才听你这边一阵乱响,以为你要加害俺两个兄弟,这才杀进来。既是俺兄弟无恙,便各走各的路,再无牵碍。”
武松见众兄弟都杀进厅来,有心羞臊赵构的面皮,便接言道:“汝家道君皇帝已封俺‘清忠祖师’,且赏钱十万贯。今陛下所赐,愧不敢领。”一句话怼得赵构满脸通红。
林冲心中深知此刻官军人多,自己船上有妇孺,也强势不得。便开口道:“小民有所请。请陛下命战船移开,放吾等自行离去。”
赵构只要活命,便一迭声地呼唤随侍的羽林军官,命令官船让开,放这一干人走。林冲警觉,探手扯过赵构身边的一个文官为质。大家都退回海船上去。
童猛吩咐扯满风帆,海船便从赵构船队缝隙中钻出去。满帆飞桨,动如脱兔,拈指间便甩开了官家。大苏学士有首《行香子》,恰如此刻情景,道是: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舟行寂寥,鲁智深来问林冲掳来的文官,姓甚名谁。那人道:“下官谢宁,乃‘南朝一人’李侍郎之扈从。新君悯吾家主忠义,留俺在君前随侍。”
燕青问道:“李侍郎又是哪个?因何敢称‘南朝一人’?”
谢宁道:“李侍郎即李若水,靖康元年任太学博士。时高俅死,钦宗欲举哀。若水言:‘俅以幸臣居显位,败坏军政。女真人长驱,其罪类童贯等。今病殁,当追褫官秩示与众。有司循常习俗加缛礼,非所宜也。’奏章上达,高俅哀荣乃止。”
林冲击节而赞道:“好男儿!仗义执言、直斥奸佞,大慰吾心。”
谢宁再道:“钦宗继位,封李若水吏部侍郞。女真人掳二帝,逼其易服。若水抱持而哭,诋女真人为狗辈。女真人击之,气结仆地。若水叹道:‘天无二日,宁有二主哉!’遂绝食求死。”
海船上一干人闻听至此,皆称赞李若水之气节。谢宁道:“俺曾慰解他:‘父母春秋高,若少屈,冀得一归觐。’主人说:‘吾不复顾家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众人闻言皆默然。鲁智深、林冲、杨志眼睛凝视着妻儿,若有所思。
谢宁继续讲述道:“后旬日,粘罕召问‘宋人为何不肯立异姓为君’。若水言:‘上皇已罪己内禅,主上仁孝慈俭,未有过行。岂宜轻议废立?’粘罕不悦,若水骂道:‘汝为封豕长蛇,真一剧贼,灭亡无日矣。’”
时迁闻听,击节道:“骂得对!可惜文人迂腐,该骂这番兵不得好死、千刀万剐、尸骨无存,那才过瘾!”
谢宁听时迁如此说,不禁涕泪交加:“俺家主人就是似你这样骂了,惹怒粘罕,便是这样的死法。”
时迁听得愣怔,脱口而出:“哪样死法?”
谢宁悲愤交加,嚎叫一声道:“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书中暗表,李若水当时痛斥粘罕,初时旁征博引、长篇大论,曰贼曰盗。哪知众番兵不以为耻,亦不发怒,仿佛听人说书一般。
李若水作一歌: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随后便似泼妇一般,开始诅咒粘罕“横死街头”“万箭穿心”“死无全尸”“粉身碎骨”之类,才惹得粘罕气恼。
见李若水骂不绝口,番兵取铁锤猛砸他的口唇。若水满口喷血,尚伸臂指点,咒骂更甚。粘罕命人以刃割其指、断其舌、裂其颈,更凌迟至死,时年三十五岁。
粘罕谓从人道:“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番兵在剥下来李若水的衣襟上,发现一首诗,道是: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还云飞。
每事恐贻千古恨,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重有君亲念,血泪斑斑满客衣。
谢宁讲述过李若水的事,便向鲁智深叩头道:“番兵杀吾百姓、毁吾坟茔。今皇帝遇险,漂泊海上。小人愿效李侍郎,以身祐主,洒血社稷,虽死无憾。望义士成全!”言讫,便拜个不停。
鲁智深见谢宁一介仆从、身无长技,尚思杀敌报国。再想李若水一介儒生,也敢慨然赴死,心下不住地激荡起来。也不答话,回身去舱室里,搂着琴兰发呆。他不言语,无人敢去打扰。
四月十二,暹罗海船行至黄泗浦(张家港)靠岸,补些货物、淡水、食材。鲁智深从舱中出来,虬髯散乱、满眼血丝。先教水手放谢宁登岸自去,再唤一众到厅堂上聚齐,他有话说。
众人目光注视下,鲁智深开口道:“洒家后年便五十岁了。一辈子是个睁眼瞎子,识不得几个字。”林冲等水泊里的人,听了都笑。惟金翠莲和鲁琴兰,一脸凄苦之色。
鲁智深正色再道:“洒家自幼在军中长大,除了武艺,任什么也学不会,也不想学。最害怕动脑筋。”众人猜不到他究竟想说什么,也无人打断,等着听他最终的意思。“洒家六年前便‘坐化’了,如今是个死人了。死过一回,不想再尝一次死滋味。”听到此,一众仍是一脸狐疑。
却听鲁智深用力说道:“洒家不想去暹罗了!让洒家去学暹罗话,休想!让洒家穿外番人的衣裳,还得茹毛饮血,不如让洒家再去死!半百的年岁去外洋,把骨头丢去万里之外,想都别想!”
此一言既出,举座皆哗然。林冲、杨志这几日也在煎熬中,鲁智深出此言,他俩不觉得意外。燕青、时迁两个,原本跃跃欲试去开“洋荤”,今大哥哥变卦,他俩也不敢不从,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童猛抢先开口:“大和尚怎能食言呢?在杭州时已经答应小弟了,今不可反悔!”鲁智深梗着脖颈道:“洒家早就不是和尚了,如今便把说过的话吃回去了,你能奈我何?”
武松慢声道:“起初是俺一个人答应童猛的。如今俺却不反悔。哥哥们出洋,是俺劝的。如今后悔了,武二不怪。只想劝一句,兵祸当前,妇孺何罪?”
鲁智深道:“该去的便都去,武松去便是,三对儿母女仍旧去暹罗,虽然也不太平,总好过在中原面对番兵。只是洒家却不想去了。”
林冲叹一声道:“哥哥是被李侍郎之事恼着了。他一介腐儒,尚知叱骂番兵,慨然赴死。吾等一身武功,焉能坐视鞑虏横行?”
鲁智深心思被林冲点破,不愿承认,口里兀自在说混话:“洒家就是不想去外邦!”
大义举在面前,再无人去拦鲁智深了。一番计议下来,鲁智深、林冲、杨志、时迁、燕青五人登岸,其余人等仍旧出洋去。武松跟童猛相约,去帮暹罗帮李俊治军,为期三年。建炎七年五月前,许武松返回杭州。那时恰逢鲁智深五十寿辰,金翠莲、鲁琴兰母女,王琪、林贞兰母女和王玬、扬锦兰母女,皆一道返回中原,阖家团聚。
商议已毕,洒泪相别。三个女孩仿佛一夜间便长大了,抿着嘴、忍着泪,挥手跟各自的爹爹告别。反倒是那三个媳妇,看着各自丈夫的背影,泣不成声。有诗为证:
豪侠真义士,并轡共壮图。提刀斩鞑胡,江山复唐初。
弱冠抱此心,苍髯意不输。志大身带艺,胆壮挥锟铻。金镗纵燕赵,白衣振齐鲁。纵马缚可汗,流觞戏酋俘。安得提万戈,扫虏还旧都?丈夫遂此愿,方与蝼蚁殊。
建炎四年(1130)四月十四正午,鲁智深、林冲、杨志、燕青、时迁五人,胯下宝马,腰间宝刀,长械短兵齐备,立在黄泗浦外河阳山之巅。
极目远眺,前观绿色葱茏,后瞰景色秀丽;近河波光粼粼,远海水天一色。唐时鉴真和尚欲东渡扶桑,便曾在此地登船。至第六番才渡至奈良登岸,遂成倭国律宗之祖。是故,此地与佛陀极有渊源。
燕青笑嘻嘻取过一个鹿皮囊,掏出五块宝石,都已钻好了眼、穿好了红丝绳。他先将砗磲饼奉与鲁智深道:“此乃佛门七宝之砗磲,取自天竺,中原最为难得一见。大哥哥戴着上阵,必受佛陀庇佑。”
次将珊瑚块奉与林冲道:“此乃红珊瑚,产自极南之大洋之底,乃水之精血,最是富贵。教头哥哥戴着,可逢凶化吉,豪阔无俦。”
再将琥珀胆奉与杨志道:“此乃蜜蜡琥珀,出自西南蒲甘国,吸万年天地精华而成。哥哥佩之,可助神功大成。”
又将玛瑙珠递与时迁道:“此玛瑙乃地火喷涌得来,乃地灵之珍。哥哥戴着,更可钻地取宝,往复无碍了。”还剩一颗琉璃球,燕青自己挂在了脖颈之上。
鲁智深见他说得有趣,便去问:“佛门七宝,今你散了五个,还有哪两宝?却给戴宗和阮小七佩戴何物?”
燕青道:“剩余那两宝,却是金和银。那两个随便弄个金链子、银镯子戴上便是,都不是什么稀罕物。谁叫他俩要跟咱绝交的,这稀罕宝物却轮不到他俩了!”众人闻言皆莞尔。有诗为证:
驻留中原杀金贼,宝马宝刀宝石随。
佛光东出耀星宿,不枉凡间行一回。
却说兀术,听闻牡蛎滩军败,逃去了赵构,遍搜不得。此番“搜山检海”,终未如愿。所幸劫掠了无数的财货宝物,便弃了临安城,趁冬寒地硬,欲北归淮阳。
物资太多,无法行走旱路,只得寻船过江,走运河回去。有殿前都指挥使刘光世,率部在秀州邀击兀术。保定府都统制朱仝、都炮手凌振,以一千军卒截杀兀术后队,夺得数十车辎重,杀数百女真人,一时名满江南。
凌振以身为饵,将一辆火药车装饰成珠宝车,诱使番兵来夺,便点燃引信,跟十来个番兵将佐同归于尽,不负其“轰天雷”之名。朱仝阵上伤及腰椎,再不能乘马。后赵构还朝,封凌振为“忠靖雷霆昭烈将军”,在秀州设立“雷霆祠”,准百姓祭祀。再赏赐朱仝“太平军节度使”衔,赐府邸养病,未几载离世。此是后话。
三月中旬,兀术大军走到了镇江附近。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已预先切断其北返之路。两军几番接仗,互有胜负。兀术在江南岸,韩世忠在江北岸。兀术沿江行军,韩世忠只死死地堵着南岸的渡口,令兀术不能渡江。
这日兀术大军,闯入了建康治下的“皇天荡”之中。一潭死水,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韩世忠引八千军卒封住出口。数万金兵往外狂冲,施展不开,前队正好被伏兵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