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寒郊野村郭。丧家朕,风尘颠簸舟车。
依山斜阳落。敛残红,映衬宫城落寞。
志馁气弱。谶语道,命在江左。
嗔世人笑我。鞍伤髀肉,忍恨独酌。
侥幸存身御极,无须征伐,也眠朱阁。
太祖窃国。弟篡兄,赃山河。
惜汴京,已是残垣断壁,覆雪艮岳失鹤。
鞑虏亦过客。抱残也堪自乐。
《瑞鹤仙·新君赵构》
却说燕青、时迁擒住泽利,要拖着他去活祭呼延灼。泽利极为害怕,却口不能言,遂乱扭乱挣。时迁哪里理会他?几下便绑缚停当了。五人上马顺着官道便疾驰起来。从戴家凹到双龙庙,有六七十里路程。五匹宝马撒开蹄,须臾便至。再看泽利时,一双足腕都磨得没了,双腿血肉模糊,痛得他在地上不住地扭,像条活蛆一般。
燕青来至呼延灼神像前,将泽利拖过来,道一声:“贼子,你作孽到头了,小乙且服侍你上路!”言讫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血淋淋摆在供桌上。那些建庙的宋人,虽然也痛恨番兵,但看他行得忒凶,纷纷遮眼转身,不敢去看。有诗为证:
泽利黑心猪油塞,却将徽钦苦编排。
暗箭伤人戕书生,怎免刳心磨肉灾。
将泽利祭祀呼延灼已罢,掘土埋了泽利残骸。燕青等五骑起身要走,却被一群宋人跪着拦阻:“好汉们杀了番兵去了,女真人寻踪赶来报仇。不只会屠尽村坊诸人,还要毁了这庙宇,惊扰了呼延老将军魂灵。如之奈何?”
燕青听村民如此说,再看拖行泽利那一行血迹,也觉得难办。目光落在村民等待祭祀的一口活猪身上,计上心来。便将出一把碎银,买了这口猪带上走。这一段路上的血迹,叫村民覆土盖上便罢。
去双龙庙十数里有一处岔路,燕青将那猪也缚到鞍后拖着,再取刀割破猪后臀,让猪血洒出来,打马拖着走。拖行泽利的那道血痕,
到此便拐了弯。五骑奔到一处山坡上,午后日光喑哑,朔风吹起败叶,霜气雾锁腐草,恁地荒凉。那口猪已被拖得血尽死透了,五人下马,点起篝火,割猪肉在火上炙烤来吃。
却说泽利那伙儿番兵,炸营走失了宋人囚徒,慌乱一夜。待天明时去寻猛安官听令,见帐里泽利的姘头被割了喉,泽利本人却没了。帐后被割开个大洞,猜到是被人劫持了。手下的亲厚卫士赶快去寻踪迹,在那处林中看到蹄印和血痕。那卫士纠合十来个悍勇的番兵,便上马沿着血迹去追。泽利随身有个鹿皮囊,装着贴身之物。那卫士怕他得救后讨要,也取来拴在鞍后。其余的番兵,仍旧去寻大队伍。
这十来个番兵沿着血迹追下来,路上次第看到泽利的靴子、裤上的碎布和两只断足,愤恨得气血翻腾。待到那处荒坡前,见到血痕尽处,地上丢着一副骨架,有五个宋人正割肉炙来吃哩。便是蛮如番兵,也骇得浑身如入冰窖:都说宋人是两脚绵羊,哪知这五个是吃人肉的恶魔!手里的弯刀都抖得拿不住,围着草坡,不敢攻上去。
燕青见追来的番兵只有十来骑,心里有底。搁下手里的肉块抹抹嘴,取出川弩,安得箭稳,扣得弦正,觑着当中的番兵较亲,直射将来。那厮叫声:“阿也!”急躲时,射中咽喉,翻身落马。
旁边时迁也走近一步,手起一刀飞过去,正中一个番兵的脸上,剁得扑地掉在马下。
余下的番兵吓得魂飞天外,进退踌躇。从二龙山带来的那三个喽啰,也极是悍勇。跳上马擎兵器便冲杀过来。一遭交马,便各斩一个番兵落马。还活着的十来个番兵心胆俱裂,轰一声回马便逃尽了。
这番兵回营,女真人营中便开始流传:“有五个宋人蛮子,吃人肉、摄人心魄,都会妖法,抬手便取人性命。”一时番兵军中,士气大跌。此乃后话。
见番兵逃了,燕青起身去牵番兵马匹,拾得了泽利那个鹿皮囊。打开看时,见是数个宝贝在:琉璃球、珊瑚块、琥珀胆、砗磲饼、玛瑙珠各一枚,都有鸡卵大小。尤其是那枚砗磲饼,乃是南国海中,唤作“砗磲”的灵贝,历数百年才长成三尺多长。土人取其壳,择最厚之处,琢磨而成此一饼,能现黄、绿、青、紫四色华光,最是难得。
燕青大笑道:“《般若经》言佛门有七宝,乃是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今番兵送来五宝,必定是从中原抢的,却落入俺的手里。金银易得,这五宝难求。岂不是上天护佑俺水泊七子,给每人送来一宝傍身?”有诗为证:
罡风过齐鲁,岱岳云霞起。极目十重峰,纵横千百里。
可贵灵台物,七宝莫能比。豪杰恶腥膻,持将山川洗。
燕青、时迁纵横杀了这几阵,于战事无补。粘罕大军终究是攻陷了徐州,劫掠一空后,亦焚烧了城池。兀术那枝白毡军,无处渡江,
只得返回,跟粘罕合兵。天气渐渐热起来,番兵不耐暑热,便回转北方去。淮扬一带被糟害得狠了,赤地千里,鲜有人烟;运河也再无江南的货船来,米粮再不过淮扬。
瓜洲渡复了船舶往来,燕青、时迁遂渡江至杭州,跟鲁智深、林冲、杨志会了面,悲喜交替、哭笑不止,皆大醉一场。三年多过去,鲁琴兰、林贞兰、杨锦兰三个女孩,都十岁多了,跟先生颇学了些娴静之气。见“燕叔叔”到来,都围上来问猞猁“小乖”的近况,待听说猞猁“一吼破百骑”的威风时,都面有得色。
再一日,五个人步行去六合寺,跟武松相见。哪曾想,武松净室中,先坐着一人,却是翻江蜃童猛。自宣和五年(1126)一别,如今已是建炎三年(1129),六年过去,竟恍如隔世。
童猛告知众人道,李俊引着他兄弟俩和费保等,在南洋真腊、占城、交趾之间,纵横捭阖,杀伐决断,历四载而创暹罗国,霸住一块海滨。如今李俊乃是暹罗之主,自己兄弟俩和费宝皆做王庭高官。倪云、卜青、狄成皆战死,幸得留有后嗣,承继爵禄。
昔年武松曾借数万贯给他们,名为营商,实为治军。募兵购船、杀敌谋国,皆赖这笔钱财之力。李俊为不忘恩泽,特遣童猛来,欲接武松去暹罗国拜为国师,共享富贵。
童猛整肃衣襟,再拜鲁智深道:“吾等一直不知众位哥哥在此地安身。暹罗国亦是强敌环伺,吾等宋人受土人嫉恨,不时便来攻伐偷袭。俺几个都是渔人,水里尽去得,陆上却不甚灵光。那三个皆是陆上战死的,随俺过去的宋人,也死了十之六七。”
说到伤心处,童猛不禁涕下。顿这一顿,他再道:“此番来是李俊要请武家哥哥去,陆上建功。哪想到还有众位哥哥在,岂不是拨云见日?若有哥哥们相助,俺南洋暹罗便是再一个宋国。什么占城、真腊、交趾,皆该归吾宋人!”
武松立起身道:“俺已答应了童猛兄弟,跟他去暹罗。未得兄长们首肯,也不知兄长们同去否,故留童猛多住了一两日,恰好等到兄长们来。”
燕青年少些,闻言便心动,道:“江北已是一片残破,女真人年年秋日便来,兵锋无人能挡。两个旧皇帝被掳,如今这个新皇帝只是会逃。不若去南洋给李俊哥哥助拳,再造一个宋人国度。俺小乙头一个要去!”时迁已惯于听燕青主意,一迭声叫道:“都去、都去。宋人在海外,更不能遭人欺侮!”
经童猛一劝,鲁智深、林冲、杨志三个,也觉得开疆拓土亦是大丈夫所为,便答应下来。有诗为证:
鲸舟吼浪沧溟深,犀山隐隐浮青螺。
舟人矫首混东西,唯靠仰首辨星河。
沙屿远隔中华地,齐楚英豪创暹罗。
华夏万里皆一脉,且将犀角换丝帛。
欲从杭州乘海舟往南洋去,须待东北信风至。童猛随海舟来,卸下南洋的奇异珍宝,须得售卖尽了,再装载江南的丝绸布帛、陶瓷器皿,再夹带些刀枪器械、甲胄等禁物,装载满了。待冬至北风强劲时,再启锚入海。
时日充裕,鲁智深命二龙山来的三个喽啰,回山去接戴宗、阮小七那两伙儿,都来这厢,一道出海。哪知两个月后只有一个喽啰回来了,告知众人:燕青下山后,戴宗去至石碣村,好说歹说,已将阮氏一门接回二龙山。闻听鲁智深等要出海去寻李俊,戴宗和阮氏一门皆怒,言‘誓不离乡,死葬祖茔’。还说‘不想认识蛮夷番人’,要跟鲁智深等划地绝交。那两个喽啰也都不肯再回来了。
鲁智深听闻,闷闷不乐,颇有悔意。一边丢不下结义兄弟,另一边又不想让三家妇孺涉险,战乱里丢了性命。一直左右为难。
杭州已被改称“临安”,赵构驻跸在此,先惹了一场卫士苗傅、刘正彦的兵变。在城中“平乱”,百姓颇受伤损,民生大不如前。加之淮扬战乱、运河不通,童猛的货物要出手,价格跌得忒狠,气得他不住地顿足。硬着头皮,再加紧采买货物。
到十一月,闻听女真人再次南下,在建康与杜充所部隔江对峙。知女真人又来,临安民皆惊恐。林冲闻讯叹道:“临安、临安,临敌岂能人安?”
鲁智深看着金翠莲母女,一想到要她俩去面对番兵弯刀,便心如刀搅一般。林冲、杨志皆是一般的心思。
恰逢北风强劲,货物也备齐了。童猛几番催促,鲁智深、林冲、杨志还是决定出洋去。三家大小、武松、燕青、时迁,加上“西北六彪”“二龙山一杰”等,都登上童猛的海舟。武松将孙二娘的骨灰罐从佛塔里取出,带在了身边。
众人的宝刀、长兵器,燕青都带来了,便没有再离身的道理。五匹宝马,更是不可丢弃。童猛在底仓给宝马腾出一块地方住。他思量,幸喜得遇鲁智深这一伙人,暹罗不愁攻伐。赔些许银钱,也可在敌国身上赚回来。何况这些宝马运到暹罗,便可改良土马,再驯出一支骑兵来,亦是此行赚的。算盘打得恁地响。
海舟出杭州湾入东海,沿海岸缓缓而行。初次入海者,受不得那颠簸,呕吐得厉害。童猛便教行舟的,半帆慢行。船上哪有许多好吃食?水手们便垂钓、下网,弄些鲜活海物上来,增馔充数。
路过温州外海时,水手钓上些奇异海物,众人皆不敢尝,惟童猛、鲁琴兰、时迁三个,逞强多吃了些。哪料想入夜,三人忽然腹泻不止,吐得面色蜡黄、奄奄待毙。海舟只得下锚,众人登岸去寻医生,调理
这三人。有诗为证:
已登海舟思去国,要将武艺兴暹罗。
肚肠不欲舟行远,为救赵构且耽搁。
再说兀术,此次麾下共三万番兵,对外号称十万,占据着乌江镇。昔年霸王项羽便在此地“别姬自刎”。眼看着建康城池就在对岸,却寻不到船只渡过去,急得怒从心生,连杀了数个斥候。军师哈迷蚩上前劝慰,也被他骂得不敢多言。
这日探子来报,建康城西南,有个“马家渡”,无人值守,对岸还有渡船在。兀术大喜,帅着哈迷蚩及一众亲随、统兵猛安奔过去看。江面不甚宽阔,冬日江水和缓,对岸沙洲上一排渡船排得整整齐齐。
哈迷蚩提醒兀术,“这支亲卫,许多人跟随王子殿下在白马津‘浮马渡河’,如今正好再来一次。冬日的黄河,尚且渡过,这长江还不暖多了?”
兀术遂下令取酒过来,让身边亲卫狂饮。悍勇番兵,喝过酒便敢打马渡江,人拽着马尾,随着马匹游过去。须臾,兀术亲卫便撑着十数艘渡船回来。一日夜,已有两三万番兵过了江。
时杜充受封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江淮宣抚使,乃江南第一武将,有数的权臣。闻报“女真人在马家渡过江”,惊骇欲溺。令都统制陈淬、统制岳飞领本部人马来马家渡迎战,护佑建康帅衙。
兀术此次统兵十万之众,已霸住江南岸渡口,扎下营寨。后续兵马陆续过江,便源源不断朝江南岸增兵。陈淬、岳飞麾下也就三五千步卒,能奈其何?江岸上一场鏖战下来,岳飞麾下“十鹄”,便折损了王佐、张显、罗延庆、陆文龙。连陈淬、岳飞,皆带伤而返。
最可叹的乃是高宠,匹马单枪,连挑十一骑女真人“铁浮屠”落马,皆刺喉杀之。待跟第十二骑对战时,座下青鬃马力竭,将高宠摔于地,被数十骑铁浮屠践踏而死。
铁浮屠乃女真人重甲骑卒,人马皆披数重铁铠,披甲者皆女真族中最悍勇之士。因重骑笨重,上阵只能缓奔,观之若车行。宋人不解其详,讹传谓之“铁滑车”。有诗为证:
座下熊背银鬃马,掌中虎头錾金枪。
国恨杀气冲九霄,貔貅一怒吞群狼。
马前横尸皆悍虏,十一浮屠不猖狂。
高宠血肉归故土,不负乃祖东平王。
兀术带领大军,向东南一路直下,陷临江军、洪州、真州,犯建康府,杜充领军六万抵御。临阵有一万三千人夺路而逃。陈淬、岳飞犹在力战,杜充却退走,撇下两人。陈淬力竭被俘,不降,与其子仲敏一起被杀。岳飞势孤,退守城北之钟山。
杜充逃不多远再被围,友人唐佐写信劝降道:“若降封以中原,
如张邦昌故事。”杜充被俘遂降,建康陷落。惟通判杨邦乂不降,战至力竭被缚,刺血书其衣裾曰:“宁作赵氏鬼,不作他邦臣!”兀术大怒,命刽子割其舌、破其胸膛、剜其心而亡。
兀术派“勃极烈”斜卯阿里去临安捉拿赵构,待赶到临安时,赵构及城中贵人眷属皆已逃离。番兵头“斜卯阿里”乃是读音,临安人恨其暴虐,都唤他作“歇毛阿狸”。女真人额头毛发皆剃去,这名字倒也贴切。
兀术、哈迷蚩追至临安,见是空城,怒道:“不惜搜山检海,定执赵构而还!”哈迷蚩提醒道:“吾等女真长于马上,今江南多河网,交通依赖舟楫。贸然分兵,恐遇水攻伐不利。”兀术斥道:“宋人哪有战意?皆羔羊尔。捉住赵构,吾功勋皆在此役。”此正是:
塞外中山狼,得势便猖狂。只思追赵构,敢问怎还乡?
再说赵构,逃离临安至越州(绍兴),当晚宿于州衙。招呼州官“传膳”。州官罄其所有,摆上了三十碟菜品,却被随侍的卫士斥责:“按制度,官家膳食须百品,今只三十品,汝敢轻慢天子?”州官也没好气色道:“按制度,天子须身在都城,怎能来为难州县?”入夜就寝,州衙哪有甚么“寝具”?州官送来一张貂皮大氅,教他一半铺着躺上去,另一半盖在身上。赵构悻悻然,亦无可奈何。
次日绝早,闻听番兵兵马又追过来,赵构赶忙上马,往明州(宁波)逃去。番兵大军在后,紧紧追赶不放。女真人带队的歇毛阿狸,此番得了兀术死令:“无须攻城略地,亦不为劫夺财货。只要擒得赵构,生死不论。”是故这四千精骑,只是盯着赵构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