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经历“花石纲”和方腊两遭荼毒,百姓对朝廷颇有怨言。靖康之年,赵佶到江南避敌,兀自征敛无度,致使民怨沸腾。此番赵构逃来,官吏民间皆存了“冷眼旁观”之心。只要女真人不来搅扰,便任由其追逐赵构,四千女真人便横行****心既失,徒呼奈何?
赵构逃至明州,闻报后面没了女真人的踪迹,才敢脱下甲胄,换上黄袍,思量休养一下。便下旨以州衙为“行宫”。官吏寻出一张白木床给赵构,在蒲荐稻草上铺上黄罗褥,便来请赵构就寝。数日里每餐仅有一张羊煎肉炊饼。也不知是州衙真的拮据,还是有意轻慢他。赵构哪敢挑剔?
旧时围在身边的谄媚百官,如今都不知人在哪里。赵构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便到了如此的境地?有诗为证:
天子仪銮自威严,皆用百姓血汗钱。
官吏印绶任操弄,亦是民众共授权。
民心在时人上坐,民心失去猪狗嫌。
奉劝衮衮诸公卿,行舟莫欺水微澜。
建炎三年腊月十七日,赵构登上赶制的楼船,携两艘海舟护航,
有羽林军数百、文武内监十余员护卫,驶往温州、台州一带海面,以躲避女真人。
船队行驶至温州水面时,赵构船上便缺了吃食。还有不少御前军卒不耐颠簸,呕吐得奄奄欲亡。
赵构颇似他阿爹,当此手足无措之际,还能吟出一首《渔父》词来,弄得身边一众皆愕然。词曰: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
金拄屋,粟盈囷。哪知江汉独醒人。
领航的来报,见远处有艘外洋商贾的海船在。管事的便派一彪御营兵,划快船去追,讨要补给。这海舟正是童猛的暹罗国商船。因童猛、鲁琴兰、时迁三个吃坏了肠胃,调理旬月才痊愈。再启碇泛舟,哪知恰好得遇赵构避祸的船队,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御林军快船追上暹罗海船,呐喊着要便登船。
童猛正陪着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燕青、时迁六人在舟中主厅里吃酒,女眷和孩童在客舱里睡着。那哥几个舟中无聊,早把自己喝得半醉了。唯有童猛胃肠羸弱,未敢痛饮。听水手道“有官军要登船”,童猛赶忙跑出厅堂,迎候官军答话。未几返回厅上时,却见他气得紫涨了面皮,龇牙露嘴,半晌说不的话。鲁智深带着酒问童猛道:“甚事?把汝怄得三分不像人样!”
童猛道:“是官军来,要征缴俺船中吃食,去供奉‘贵人’。问是哪个贵人,却不许俺问。十分蛮横,要俺交出这一船的补给之物,还分文不给。”
鲁智深哪里容得被人欺负?闻言跳起来便冲出厅堂,见那队御林军还在甲板上吆五喝六的。这“还俗花和尚”带醉奔过去,拳脚齐下,十来个御林卫便都跌到海里去了。
他还觉得未尽兴,远远朝着赵构船队大叫道:“老爷如今乃是化外蛮子了,再不受汝这伙腌臜货的气。都给洒家滚得远远的!”声若洪钟,传出老远。
却见那边一艘海船张帆驶过来,船头站一排军士。待离得近了,竟张弓朝这边射起箭来。
鲁智深见对方动武,怒气勃发,回身取过金镗来,便催促童猛将海舟迎上去厮杀。童猛不愿跟宋国为敌,又担心仓中货物,哪敢弄险?便亲自掌舵,号令水手调帆,顺着风便往南疾行。赵构三只船上的禁军,一为夺粮,二为报“抗拒天兵”之恨,仗着人多些,兀自紧紧追下来,不肯放过这艘“化外蛮子”船。此正是:
赵家朝廷占中原,四夷只配伏阙前。
投身海外皆败类,官家追逐至天边。
暹罗船在前,赵官家船队在后,追逐着渐至浅水处。童猛跑来跟
鲁智深一众道:“此处有个牡蛎滩,大船可靠岸停泊。身后官军紧追不舍,待登岸时,哥哥们可下船去躲避。看俺跟暹罗水手们,跟官军周旋。”鲁智深这几人酒已醒了,哪里肯去躲清闲,看着暹罗人厮杀。林冲抢前开言道:“咱海舟高大,据船阻止官军登上来便是。”
童猛道:“哥哥们个个英勇,俺只是担心家眷们,不该犯险。哥哥们都离船登岸了,俺才好放心厮杀。”争执分拆不开之际,有水手来报:“牡蛎滩前聚着数十艘渔船,却打起女真人旗号。迎着围上来,都奔后面那三艘官船去了!”
书中暗表,女真人“歇毛阿狸”是员悍将,也是个一根筋。兀术命他追赵构,他便甚也不顾,一心一意追杀过来。闻赵构已经自明州入海,要奔温州去。他引一个猛安千余人,沿着海岸,觑着海中赵构楼船的帆影,绕着海滩追。到牡蛎滩时,便夺了宋人渔夫的几十只小舟,招呼亲卫登上去,威逼渔夫杨帆操桨,入海来抓赵构。渔舟只够乘坐三五百人,还有五六百骑留在岸上呐喊着。
鲁智深一众都出厅跑到甲板上去看。只见那数十艘渔舟让过自己这艘“暹罗船”,桨橹齐动,都朝着那三艘官船迎上去。拈指间,番兵的渔舟便将三艘官船围住,拿挠钩搭紧了。成百的番兵口里咬着弯刀,朝官船上攀爬。还有番兵朝官船上射火箭,已有几处被点着,浓烟都冒出来了。
童猛满心轻蔑,嗤笑着官军道:“这官船上无人懂得海战。楼船、海船如此高大,见番兵攻过来,杨帆提起航速便是。撞也将番兵小舟都碾碎了。似此失了船速,却被小舟围攻,败在眼前!”
时迁接言道:“刚刚追俺的威风去哪儿了?便只会欺压良善,刀尖冲着自己人。遇到凶悍的外敌,都没了章程。”
武松已盘膝坐下,闭起双目。那根青竹杖横担在腿上,拿单手不住摩挲着。燕青满眼热切,从背上擎出龙泉金刀,却拿袄袖去擦拭。
鲁智深、林冲、杨志相互看了一眼。鲁智深叹息一声:“那几个禁军混账,可洒家不能眼看着番兵杀俺宋人!”便扯过童猛来,喝道:“你熟习海战,如今要杀番兵,如何措手?”
童猛拍拍鲁智深的肩道:“都听俺号令便是!”转头吆喝水手,再次调动风帆。舱下划桨的水手喊起号子来,排桨划动,海舟便缓缓掉过头来,朝海中战团冲过去。
风鼓帆满、排桨飞动,暹罗海船速度越来越快,在海面划一道弧形水迹,便在楼船和海舟之间穿将过去。沿途的渔舟一触即碎,有的直接被碾到海舟船底,再冒出时,便是无数碎木片和团团血肉。只此一遭,番兵所乘的四五十渔舟,便被毁了近半。百来个番兵,只露个人头在海面上,哀号呼救。
童猛指斥着水手,再扯风帆,让海船掉头,便提起航速,再碾压
过一回。海面上便只剩十来个未被撞着的渔舟了,也被海船掀起的大浪,拍打一多半的番兵落水。有诗为证:
海浪凶比江浪强,荆楚渔夫下南洋。
珠蚌入渊竟腾龙,童猛已成凌波郎。
华夏根脉斩不去,沙洲万里更思乡。
鞑虏南侵问九鼎,暹罗海船止猖狂。
童猛指挥海船,一来一往,恰似一个回合,番兵的渔舟群便已伤损大半,还乱了跟脚。只有楼船下,还有十来艘渔舟挨排贴着,尚有番兵挂在楼船的船帮上,还在往上爬哩。
童猛吆喝水手下了帆,让海船停在楼船五六丈之处,便回头对鲁智深等一干人道:“此时轮到哥哥们出手了,这残余的百十来个番兵,咱拿弓箭去射,也够得上了。”话音未落,却见武松霍地起身,拿竹杖在甲板上一点,身躯便飞在半空中,恰好落在一叶渔舟之上,立得稳稳的,如岳如渊。
武松的能为,大半都在这两条腿上。景阳冈打虎、使玉环步、踢鸳鸯脚,都靠腿上有力、足下有根。海上颠簸,足下难免踉跄,林冲、杨志这等“马上将军”,便不如他适应。便是鲁智深、燕青、时迁,马上步下都来得,下盘之稳,也都不及武松。
船上番兵见是个独臂头陀跳过船来,便号叫着举刀砍过来。武松拿竹杖劈面砸去,沾着的便摔到海里去。这艘船清扫干净了,武松便跳到下一艘船上去,无人能扛过他一杖之威。待杀过五条船时,青竹杖外皮被兵器磕碎,露出里面的铁槊来。再遇到武松的番兵,便不再是被“砸下海去”,而是被“开膛破肚了”。日不移影,挤在一处的十来条船上,那百十来个番兵,都被武松持槊杀死,只留下了船上操桨的宋人。有诗来赞武松道:
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
悼兄诛嫂怒中智,痛打门神酒带香。
深悔孟州屠戮过,也敢骇俗娶二娘。
青灯六合心未泯,牡蛎滩前惊康王。
赵构初时见遇到番兵,吓得一迭声喊叫:“是金兵追上来了,朕不如自尽,免得受辱。”实则是拿这话逼着御林军去为自己拼命。
番兵攀船而攻时,他已经抖做一团,口里许下三万六千个罗天大醮,哀告满天神佛来佑。
待见到那艘“暹罗海船”居然不计前嫌,反身来救。他不思感谢眼前恩人,口里却一迭声去谢神佛。
再看到一个独臂头陀,单人独槊,杀死番兵百余人,他却更笃信是“神佛庇佑赵氏族裔”,又谢起自家九代祖宗了。
呜呼,帝王之心,迥异于常人。在其心中,是臣下便不该居功,
功高者必忌之。是外邦皆欲臣之、欺凌之。然而遇到强悍者,帝王宁肯卑躬屈膝,亦要护佑权柄。道德、公理、气节、恩怨,皆不及权柄重要。以一身凌万民之上,驱万民供一己之私。无识无信、刻薄寡恩者,莫过于赵构矣。
御营禁军见番兵已被杀得死伤殆尽,现成便宜,焉能不捡?可又不敢去厮杀,楼船舷墙旁便现出数十个弓手,朝着下面便是一阵乱射,也不去顾及还在番兵堆里的武松。暹罗海舟上,鲁智深等人见官军弓手如此无耻,赶紧高喊提醒武松防箭,赶紧撤回来,又叱骂官军卑鄙。
却见武松抬槊刺着一个番兵,举在头上遮挡上面来的羽箭,几个纵跳,便回至暹罗海船底下一艘渔船上,再拿那具番兵尸身遮住自己。一番厮杀,他也使尽气力,跳不回甲板上了。
时迁寻过一根绳索,把绳头丢给武松,喊叫着让他拽着,好拉他上来,武松却不接。燕青略一思忖,失口道:“呆哥哥,他已独臂,又舍不得弃了宝槊,你叫他如何扯绳子?”
童猛见状,急忙跳下海去,还有几个水手跟着跳。又有水手丢数个团牌下去,遮那箭矢。童猛游过去拿绳索缚住武松的腰,甲板上的人齐齐把他拉上来,武松的单手兀自紧紧握着铁槊不放。
鲁智深早就俯身等着武松,刚能够得到,便一把把他揪上来,搁到甲板上。武松此刻已经使脱力了,喘息着,冲鲁智深咧嘴只顾笑。鲁智深责骂一句:“四十岁人了,还跟愣头青似的,只顾逞能!要把骨头丢在海里不成?”
武松喘息半晌,开口道:“好几年不曾上阵,拿番兵试试手,看武艺生疏了没?”
众人回头再看战场,见海面上还有数不清的番兵浮沉着,呼号声震天,都成了官军的靶子。有五七艘载着番兵的渔舟,往牡蛎滩逃去,行得远了,无人去追。
鲁智深对众人道:“吾等帮官军杀这一阵,算是给中原祖国最后出力一回。再无牵碍了,这就升帆南去吧。”
杨志道:“此一去便是千万里之遥,也不知何时再踏中土。该遥祭一遭,以告慰先人。”众人皆曰“善”,遂在甲板上置香案,焚香,所有宋人都面朝西北边、祖茔的方向,行三拜九叩之礼,算是辞别祖宗故土。
琴兰、贞兰、锦兰这三个女孩儿,此刻才意识到,故园连着故土,此刻虽离咫尺,但已隔了这海;此后便是天涯,也不知还能回来否。想着汴京喧闹、二龙山的小乖、杭州的小姐妹,再不能见到了,悲从中来,一会儿就哭得撕心裂肺,惹得一干成年人也都止不住涕下。身在其内,不识庐山;万里之外,才懂故园!有诗为证:
立户才知父如山,育婴初谅母为难。
辞友不忆睚眦怨,离乡始恨颠簸船。
沙洲万里伤丝帕,刀剑丛中碎罗盘。
未待杨帆心已悔,恐无明月照人还。
众人向岸上焚香叩拜时,不曾注意到,官军那三艘船悄悄移形换位,做个“品”字,已将暹罗海船围在当中了。楼船的舷墙,还高过海船,此时凑过来,跟海船贴在一起,挠钩丢过来,两船再分拆不开。只听楼船上一个尖细的嗓音叫道:“大宋受命中兴神圣宪孝昭仁文皇帝口谕,兹有化外暹罗船主护驾有功,特宣召御前回话。加恩宣召独臂勇士,一体见驾。”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却原来那楼船里的‘贵人’,居然是当今皇帝?怪不得那官兵如此蛮横!”鲁智深翻翻怪眼,冲着童猛和武松道:“他把个皇帝都做到海上来了,真个是亘古未闻。你两个且去听听,对付几句便回来,不要耽搁咱上路!”
童猛如今在暹罗做了官,心下有所图,便兴冲冲地攀过楼船上去。武松已经歇过乏了,拿铁槊一柱,便腾地跳过船去。待要跟着童猛进厅堂里去,却被卫士拦住,非要他留下铁槊。那人居然呵斥武松:“哪里来的山村野人,不知礼数。安敢带兵刃面君?小心惊了圣驾,诛你九族!”武松昔年招安、征辽、讨田虎、伐王庆,曾四次在朝堂上面见徽宗,岂不知不该带刃见驾?那时见驾,对“君上”还有几分敬意。此时见他赵氏弄丢了汴京,父子被擒还有脸活着。这个赵构不敢对敌,已经逃至海上来了。对他哪还有半丝的恭敬?杀敌救驾的铁槊,偏要拿给赵构瞧瞧。听近卫言语不入耳,他转身便要回去。
童猛忙不迭拉住他,好说歹说,劝着武松把铁槊倚在厅堂门边,两个才进去见驾。未待一盏茶工夫,却听楼船上一声鼓响,接着便是一阵罄缶齐鸣的金玉之声响起来。
暹罗海船上的一众,闹不清那位“受命中兴神圣宪孝昭仁文皇帝”赵构,要拿武松、童猛怎样,本就心里惴惴的。忽然听闻鼓响,都大惊失色道:“不好,武松、童猛性命不保!”
鲁智深擎起鎏金镗,大喝道:“杀将去,救俺行者性命!”
有分教:君无胆色失信义,风声鹤唳草成兵。
毕竟武松、童猛牡蛎滩前见驾,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