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还折断了你那回炉炼烧不成的一件残次品么?你背上背的那口青铜古剑,不算今日给我的见面礼么?”
这话轻佻而无礼,乌勒吉听在耳里,却露出笑意。“很高兴看到我的弟弟没有被那些晋人腐蚀..康居人给我们带来的这些晋人的潇洒狂浪..不就是想叫我们跟那群抛弃家国的疯子一样,好叫他们有朝一日能翻身骑在我们头顶么?”
“四弟还是我们匈人。真正的匈人,没有妻儿老小的顾念,能信任的,只有老伙计战马还有我们手中的马刀和铁弓!”
他冷笑一声,收起刀子,也按下同伴的武器,已经不需畏惧这些越靠越近的羯人的短矛。
他不信老四敢在自己的大院子里杀死他这个哥哥,那个最小的孩子到目前为止没有得到左谷蠡王的正式承认,而他不同,左谷蠡王只有两个弟弟,二弟已经死在当初隐秘的争位事件上..他这个亲生父亲还活着的过继儿子,即便无缘大位,也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哪怕是如今的大王,也要把他高高捧起来,给他最好的一片马场,一千个精锐卫士、最少的追随者和最丰美的猎获,以彰显在位者的仁慈。
果然,一阵收兵的羌族长笛声从枝丫的木门内呜呜咽咽地响起,深闺怨由攀上了这些离乡汉子的心底,羯族人面露悲戚,在越来越细的羌笛声中鱼贯而出,让出了中心的位置,把所有密谈的机会留给两个会玩心眼的兄弟。
“三哥好勇气!”来人排着圆圆的扇面,屏风小扇又是晋人的时尚玩意,可如今那东方的国度早已被他姓取代,这个轻佻的男人斜跨长刀,带着妻儿,一家人像串门似的将木桌木凳摆放在庭院中央。
“来,三哥坐下一块享用。这儿的木材又便宜去取之不尽,我又向来不喜欢为难下人,于是那些喂马的、端尿盆的、挤奶的杀猪羊的都给了一间小屋子给他们。那些有了自己家的仆人帮我干活的时候可卖力了。”
范淖尔布将豆和黍分开,煮了一锅,四人分食,另有煮沸的村酿、几碟肉片,用含铁的粗盐水泡的,摆放在陶制的茶簋里。
“你说我有了弟弟,不再是父王跟前最小的那一个了..我信,我还相信那个不善掩藏的孩子和三哥你一样的味道..一样是一只蛰伏的野兽。”
范淖尔布被凶狠的野狼打断了对话,乌勒吉不但用对眼看着他,还把额头凑上来,直到与自家弟弟额头相触,两个人像孩子那样慢慢角力,将眼睛死死地瞪着彼此,和公羊公牛一样,以犄角的触碰和角逐来确定自己在一族之内的地位。
“你认为那个小崽子和我是一类的吗?”乌勒吉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口齿不清声调低沉,这般如发情期打架的公猫一样的低吼表现让爱读书懂文化的范淖尔布忍不住轻轻低笑。
“当然,譬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这是晋人史书里的话,放在三哥身上,也最明白不过。”他忽然起身撤招,让乌勒吉孩子斗气式的行为落在空处。
“你把我的碗砸了,就说明你不是客人。至于我意外的好弟弟..他要是再大个十岁,我倒要刮目相看。”他挥挥手,戴着尖刺的护手磕在门板上,四长三短,这是一个信号,乌勒吉听到院子外头鸟雀惊飞扑腾翅膀的声音,霎时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弟弟要附庸风雅要做这一点儿不坚固的院里院外。
来做客的人容易摸不清这范淖尔布的门路,而要调兵,也能错开屋内客人的视野,坐在这儿,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客人不免为肃杀的气氛心慌,而一抬头,橡树、栎、枥和山毛榉挡住了部分日光,只留下被筛选之后的阴翳,一旦静下来,四周寂然无声,幽静空旷的环境就难免叫人害怕。
乌勒吉离开的时候发誓没有重要的事情,这辈子不会再来这里,也不会再和这个故作矜持的老四有任何交集。
而伤害了阿提拉的颛渠阅南,此刻正在环湖上弋猎,这个粗手大脚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足足五百人环绕着四十罗里的湖面射着飞禽和水鸟,那些自北而来的日耳曼支系,充当了渔夫,将织网、做钩和捕鱼的技巧传授给试着下船游泳的萨尔马提亚匈人。
而自称尸逐氏后裔的大王子,改了不伦不类名字的尸逐啷祡·庭木越哩在离他们一箭之外的高坡上打洞,庭木越哩叫那些战争奴隶去到悬崖边上,掏兀鹫的窝,而保护幼崽的飞禽就被那些早已弯弓搭箭的射雕客们一箭箭射落山崖,庭木越哩麾下有不下十个射雕客,这个喜欢木工巧手艺的大王子耳上戴着金环,腰上别着用金色缠好的软弓,背上背着用旧木头和锈蚀不成样的枪尖做成的标枪。
“哈弗干!”他出其不意地点了一个射雕客的名:“你来说说,东边不再有敌人的我们该向哪儿舒展拳脚?”
那个刚刚射下一头兀鹫的汉子不假思索:“大概大王希望我们从来时的位置追溯回去,把拉河沿岸所有人拉到我们这儿,这样,整个族群就不是二十来万人,而是三十万四十万.乃至一百万,有一百万人,我们就能轻易拉出十万个能上马的汉子,这样,我们的大王就能如愿以偿,当上大单于!”
庭木越哩轻轻嗯了声,转向第二个射雕客,“你呢?呼少晏?你是我们故匈奴人,你看我们能打回去吗?”
“已失来路,不可。”这个戴着孔雀帝国羽冠帽的射雕客文绉绉地回了一句,但礼节倒是周到,先是埋首抚兇礼,再是对王子的问候。
“像我这样祖上目不识丁的粗人,如今已经变成这样,当初带我们来这儿的向导,其子孙也早已迷失了来路,到这儿是我们十辈人的事情,回到那儿呢?大王子,没有人能承受反反复复徒劳无功的代价,您不能、左谷蠡王他不能、四个争夺单于位的大王也都不能。”
这汉子的快意直言掷地有声,说的众人一时沉默,连发问的人也不好再追问了。马上的庭木越哩鞭梢一指,“那边的小崽子呢?我那个长生天信使的小弟弟,貌似可体谅人了!”
众人顺着他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一处低矮的山坡上,双方相距不到一罗里,那个孩子指挥着分到的十个奴隶,还有那个爱穿白的柏柏尔女人蕞音和乌骨都汗的仅剩血脉都混在这支极其容易在会猎中被忽视的小队伍之中。
在一段上坡的路上,那些贪婪地肆意生长的植物总是阻碍了前进的道路,而那个领头的孩子总是用不该在这地方体现的仁慈指挥他自己的行动。
他不忍心砍断横阻中央的大树,也不愿叫那十个奴隶的孩子背着一箩筐的重物,因此他们走得很慢,慢到需要阿提拉去帮着拉车走完一段上坡路,需要阿提拉用树枝削的拐杖拨开草丛里潜藏的无毒蛇,需要阿拉用短斧绑上树枝,几下劈死一头闯入寒带的豪猪。
“妇人之仁!”在庭木越哩的冷笑中,这边站在高处的千人队伍一齐哄笑起来,上次阿提拉和奴隶说话导致了几十名奴隶串连起来发动了一次暴乱,数名值夜的士兵丧生,庭木越哩没有看到这个弟弟一点点改变的举措。
“也许,这位世子没有一个好老师。”保留汉名的呼少晏摸着满是鬣须的下巴,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