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阿提拉到现在为止还未想过有被邀请进入王帐的那天,一个深冬,他都蜗居在阿杜海尔的小木屋里。南部罗马人上供的防冻涂层不过是某些提炼的动物油水,但掌握技术的罗马人通过埃提乌斯这个小小的人质还有马尔基尼这个信使传达了这么一层意思:
匈人四部每一部至少给我匀出三千人来,替我们看守长垣。否则,以后的上供将减少,我们将转而与你们的敌人、东哥特人合作。
阿提拉记得那一天,不儿罕合勒敦哆嗦着走到木屋里,告诉他蒙杜克大王踢翻了暖炉,叫王帐前头集会的匈人头领们一个个须发上结了一层霜。
这儿冬天干冷干冷的,浆洗之后的头发出去走一圈就能冻出冰坨子来,冷水是帐篷里的大忌,蕞音奶娘做了人上人,就拿着鞭条调教起不听话的奴隶来。
“大.....大王叫你...叫你去他的帐泼...帐篷。”一边走一边哆嗦的鲶鱼脸萨满拖着被冻干的头发,狼狈地跑到涂了防冻油脂的木屋里,打开门栓带来的冷气让躺在绒毯上的老人阿杜海尔难受地打了个喷嚏。
“不尔罕,你是想让我少活几年了。”躺在厚厚的虎皮垫上的老人翻个身,希腊人浅灰色的眼睛看过来,怨气满满。
而慌慌忙忙进来的中年汉子根本没有在意旁人,他的目光略过那些不敢作声的女奴,还有阿杜海尔这个老人平时寡言少语的老伴,直直落在他钟意的孩子身上:
“不要发愣啊,世子,王命不能违背。”不尔罕推着发呆的孩子,像个长辈那样催促他。“世子...我知道,那些犹疑是害怕是恐惧,但虎豹在侧,无论如何,你是大王的儿子,只要蒙杜克大王还在,这一点无人可以否认!”
“开春要打仗了么?”孩子忽然转眼,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草原上哪一年不打仗,北边平和,是因为我们背后只有海那边的海上民族、东方是我们来的位置,那儿的诸民族已经融入了我们匈人,西面的林子里那些日耳曼人与我们基本没有摩擦,归根结底,是我们大王分到的牧场太靠北了,没有敌人,却有冻死人的冬天。”
在两个女奴服侍下爬起来裹上厚厚豹皮毯的阿杜海尔接口道,他闷闷地喝了一口用外头的雪煮沸的热水,声音干哑。
“不尔罕说的对,你要赶紧去。我们大王可是个急性子,一旦遇到问题,他就一定要有人站出来去解决它,不然,他会对着暖炉发好几天火。”老人带着笑意提醒了一句,但孩子脸上却从来没有笑容..大概阿提拉从生下来,就已经把这个表情回报给生养他的长生天了。
营寨外头看不到几个黑皮甲的士卒在走动,连站岗的卫士身边都烧着燎亮的火簇,中央的王帐前头插着一面银底黑旗,上头是北方飘来的彤云,如山般厚重。
阿提拉慢慢地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很小心,底盘很低的孩子既是怕滑倒,也怕像上次一样,因为兴冲冲地奔向大帐,而被卫士们拦下来,传出左谷蠡王的口谕,好一顿鞭打。
这一回倒是没有人拦路,大家都看到了他,却装作是一片树林,在俯视他这一株草。阿提拉一路上看到了许多锦甲卫士们回避的眼神,这些偶尔瞟过一眼又飞速转移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的意味,还有一种叫孩子平添怨恨的轻蔑。
是啊,那一回,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鞭子,而孩子的反应一点儿不体面,他大叫着质问声声,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那个行刑官严厉地催促..拿着鞭子的那人欲言又止,罪名只有一个“无事高声喧哗、擅闯王帐”。
孩子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何作为世子进来看望素未谋面的父亲需要被“传唤”而不是想去就去,但时间和等待没有给他答案。
他今天可不是想要来的,他做梦都在逃离这片带来惊恐和未知的梦魇一样的地方,但今天使者却告诉他:左谷蠡王的命令没有一个人可以违背..哪怕是大王曾经的叔叔或是兄弟。
直到孩子慢慢磨蹭着来到大帐之外,才有一个熟人从王帐一侧走到孩子的世界里来。
那是小半年不见的阿米尔,这个三十多岁八尺高的汉子脸上胡须又密了些,他还是那样一头蓬蓬乱发,拄着比阿提拉整个人还要长一截的直刀,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陌生人的意味,没有一句叙旧,他今天扮演是的大王的侍卫长,只有简单到不含感情的一句话:
“大王在里面,大家都在里面,等你进去。”
他的表情让阿提拉仿佛觉得,每个人都该有好几种不一样的面孔,平时就像战斗中的面甲一样,要扮演什么角色的时候,扣上就行了。
他木木地低下头,走入帐内,视角边缘处好似看到阿米尔为他拉开了帐篷一角。
他低着头,这样就能让他规避那一双双打量他的眼睛了。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还是就这么毫不掩饰地一道道扎在他身上,这些视线由远及近,还排着队、唱着花腔,充满了花椒式的干辣味道。
那远处的地上果然也摆放着从匈奴故地带来的花椒,这些由女奴精心调制的驱寒补品肆意地摆放在地上。左谷蠡王王帐里头的女奴比别人家的花样多些、人也更漂亮些,阿提拉小心翼翼地扫过几眼,蕞音的同族、却远远比那个混有埃及血统的女人白皙的正宗柏柏尔奴隶们在做女工,还有一个大概还没长开的丫头,大概隔得不远就嗅到了某种被同类遗弃的味道,冲着他悄悄地俏皮一笑。
大概过个几年,等那个小丫头能像大人那样做活了,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吧?阿提拉心中涌过一丝难受的暖流,那股气憋在再也不会跳动的心里,如蝎子攀附上大树,慢慢地蛰着他空洞的心房。
“阿提拉!抬起头来,像个男人一样!”威严乃至于有些呵责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小小的孩子这个时候才应声抬头,看向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匈人贵人们,看向刚才一个个审视视线的主位。
他还不到五岁。
那个主位上的、将胡须、鬓发都打理得恰到好处的、哪怕在自家也穿着一身皮甲的就是如今的左谷蠡王蒙杜克了,他如今名义上的父亲。
但相隔一年,阿提拉在这个部落里待得久了,反倒不曾期待这样的会面了。他宁可他们在郊外相遇,那个叫父亲的人愿意把马鞭递到他手里,带着他一起坐在马背上,告诉他应该怎么驾驭烈马,带着他一路奔驰,把这样严寒的冬季远远甩到看不见的地方。
“阿提拉,我和你说话,你也要装听不见么?”当那个叫父亲的人话语里变得暗藏怒意的时候,阿提拉才在那一声震慑中正式看向坐在行军床上的正主,那个棕黄头发的男人瞪着一双眼睛,和曾经以父辈自居的乌骨都汗不同,这位叫蒙杜克的大王像一头无害的棕熊。
聪明的猎人,喜欢以憨憨的外在来迷惑将要落入他们网中的猎物,孩子只觉得被一头会伪装自己的野兽盯上了,无论是眼前威严的男人摆出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以一副和善的面孔和他叙亲,他都不再敢敞开闭合已久的心扉。
也或许,那扇门根本是一个摆设,人们在他心上的墓碑前自由来去,他关不住那个充满担忧、无端焦虑与恐惧的自己...门拦不住外敌,只能给躲在黑暗里的他一点点无用的安慰。
“我一早就派人去通知了,你作为幼子,还敢最后一个到么?你要记住:作为一个弱小的幼崽,就该露出自己恭顺的姿态来,下一次,我不希望看到大家一起在冷天蹲在帐篷里,等候你一个人磨磨蹭蹭地来到这里。”
当左谷蠡王说话的时候,这个目前不是父亲而是大王的男人向最迟到达这儿的阿提拉倾泻全部的怒火,他慢慢地拿出平时用餐的小刀,一点点地刮去手上厚厚的茧子,他的手又粗又大,阿提拉毫不怀疑那摊开的掌心能够抓住自己的整颗脑袋,用锋利的小刀划开自己的脖颈,把人头放在宴席上。
孩子慢慢地打了个寒噤,因为敏锐的阿提拉终于发现,凝望着自己的棕熊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气味,它变得兴奋起来,还要号召狩猎者全体,展开进攻。
“去问候你的兄长们,给你的迟到致歉!”左谷蠡王的声音不容置疑,孩子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喷着不明所以的魔焰,让阿提拉在怨恨之余,感到强烈的恐惧。
疑惑、不解、还有一丝掩藏在恐惧下的怨怒,当孩子看向那一尊尊浮屠像旁怒目金刚也似的“兄长们”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每个部落对自己而言大同小异,这些看不懂的目光里有一个共通的、刺耳的词汇:外来的小杂种。
阿提拉不可能愿意见见他的兄长们,他已经认识了两个:有点蛮横的三哥乌勒吉和凶残狠戾的老二颛渠阅南,两个十分像故匈奴人的守旧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