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两鬓留着麻穗鞭、用精巧的木人将自己拖托起来的、正在削指甲的三十有余的汉子,因众人之间,他所坐的位置最突出,这个男人有一双充满香料味的手掌,手筋节毕露却又修长,将力量与优雅以一个囫囵的方式纠合在一处。
他看了男人,这男人也就乜斜了眼睛,也细细地端详他。这让阿提拉觉得自己在照镜子,自己在对方眼中呈现一种渺小的样貌,在对方仿若当初乌骨都汗一样的黄褐色的眼睛中,有热浪在翻滚..那是一个人炽烈的侵略欲望。
阿提拉有些畏惧地别过头,孩子还是不明白,这些“贵人”们为何和那些奴隶一样,让人亲近不得。并且他来了,站在大帐中央,不是为了叫这些人像看牵来的牲口那样审视他。
“五弟?”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句,因为那声音是从一个会做木匠活也会让人流血的人口里说出来的,第一声阿提拉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呼唤自己。
“五弟。”男人又叫了一声,同时眼角滑过主位上将舞台留给他们的蒙杜克大王,“想来你还不熟悉这个称呼,但你早晚得习惯,在我们大王乐意给你独立营寨帐篷之后,你就可以像我们一样,分享一家一姓得来的权力。”
这个人用词不算典雅,“得来的权力”这个短语用的居然是汉音,阿提拉听不懂,他略过了这个审视羊羔的男人,目光没有在某个粗壮的男人身上停留一秒。
果然,被忽略的人立马跳脚,那是上次敢闯入私人帐篷兴师问罪乃至于兵戎相见的男子——蒙杜克二子——颛渠阅南。
“因为我知道我不配和你对话的,二哥的交流就是刀子,我害怕刀子,现在手上也没有刀,自然不敢和你说话。”
孩子没有看他,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嫌恶和憎恨,又或许带了些许提防...更可能兼而有之。果然,表面受不住激的颛渠阅南又想拔刀,手摸到腰间才想起来,到了王帐是要卸下武器的..匈人西迁的三百年来,刺杀单于的事情不止一回,于是挛鞮一姓就几乎消失了..跟着大单于的位置一起。
“老二,你是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吗?我看马鞭挨得还不够,削减的户数也不够多,没有打疼你,是吗?”主位上的人发话了,看似沉稳的左谷蠡王蒙杜克几乎是把一盘蒸肉扔到自家二儿子脸上。
颛渠阅南顿时像入冬以后蜷缩在窝里一动不动的报春鸟,一步一顿地落回原位,阿提拉却没有感受到父爱...那是男人们之间可怕的食物链关系,大王有资格让任何一人偃旗息鼓,而他这个要学着那些萨满在祭日里一样,在众人面前扭腰而舞,把丑陋的姿势以一种深刻的羞辱铭刻在心间。
“向你的弟弟道歉!颛渠阅南!”蒙杜克拔出了刀,那是左谷蠡王世传三代以上的佩刀,刀身长直,上头以珍贵的镀金工艺镀上一层细细的铭文..那是东土三代时期征讨鬼方国的铭文,而他们在东边草原的时候,总认为自己是“夏后氏苗裔”,和那些定居者同宗同源。
蒙杜克拔刀的意思只有一个:不许讨价还价,不许在这个要求完成之前发出半点声响,否则,你身上就要少一个零件。果然,随着左谷蠡王的起身,守在帐篷内维持秩序的四名卫士同时对场中两人冷眼相待,这些绝对忠于左谷蠡王的卫士们忽略了矮小的身影,只把目光里的冷电投给惹怒大王的颛渠阅南。
大汉嗫嚅着,哆嗦着发紫的嘴唇,站在身前侧方的阿提拉看到了这个豪横之人的另一面:在不得不仰视的力量面前,这个会咬人的野兽充分保持着自己怯懦的一面,同时,阿提拉从左谷蠡王口中得到了那个令他烦恼厌憎的名字,或许他之前听不儿罕合勒敦专门说过,但想要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个敌人,还需要把头脑里的信息与现实中的人物形象真正对应。
“我...我那是,..那是因为这个弟弟..他纡尊降贵地和那些奴隶平辈交往,侮辱了咱们渠闾氏的高贵血脉!”
蒙杜克不再回话,他看着自家儿子,慢慢地还刀入鞘,将连着鞘的宝刀拍在地上,这是一个信号,四名卫士中的两个立马上来,按住这个不听话的主,时常闹事的颛渠阅南,等待下一步指令。
“上次是六十鞭,这次是一百,知错不改,你可服气?”
“我...”疯狂的人眯着眼,威胁是一回事,真正要责罚又是一回事。他昂着头,将兇脯挺得高高地,毫不屈服。
“大王...还是原谅他吧?”
这话来自一个稚嫩的声音,坐在帐篷门口的乌勒吉都愣了一下,他以为这个声音会是一向游离在火拼圈外的老四范淖尔布说出的话。
但说话人的音色实在是太稚嫩了,叫这些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的汉子们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谁发出的声音了。
那是被大家都忽略或者压根不需去在意的孩子。
“大王认为他还是你的好儿子吧...这些跋扈的做为,大王其实都可以原谅,那么今天他违抗命令,其实只要他顺从了,大王还是可以原谅他的。”孩子无论是用词还是话语里的意思,都显得简单直白,但听在耳里、过在脑子里的成人们未免会想得更多更复杂些。
好晋人衣装的四子范淖尔布就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斜着脑袋,将手交握起来搭成桥梁,而后仔细地观察着孩子静若死水的眼帘。那眼帘时开时阖,范淖尔布就随着那双眨动的眼睛慢慢地打着节拍。
身子粗大的颛渠阅南眉头皱紧,在受害一方看似主动示好的当下,他这个始作俑者却没有当日大咧咧的坦荡气概,反倒换上一副深沉智者模样,仔细地看着这个空降的弟弟。
四年多前的求祷仪式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人知道细节。人们只看到:蒙杜克在祭台上呆了七个昼夜以后,大萨满号称大王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有侧室的胎儿在祭台边缘的帐篷里出产。
为了保住不透风的墙,左谷蠡王禁止女奴和卫士们内外交接,在其本人铁腕之下,所有接生的女奴和奶娘都被当场诛杀。
颛渠阅南想到了那无风无雨的一夜,众星都害怕地隐没,这样的可怕天候里真的会是长生天送下他的信使的日子?他宁愿相信这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甚至未必是父王的亲骨肉。
“老二,连孩子都比你懂事!”果然,在一大一小两个王子对视之后,那边已经不再是风云聚会之地的蒙杜克顺势坐下了,他一坐,帐篷里的气氛随之缓和。
“你向他道个歉,将一百当户分给你的弟弟,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这公允的审判赢得了帐篷里几个儿子一致的无声冷笑。
而颛渠阅南看着那目光清冽的孩子,瞅准那双清澈的眼,伸出自己的拳头,停留在矮小的孩子面前。
“碰一下拳头,我颛渠阅南,以后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也会认下你这个弟弟,那一百户,我稍后给你送过来。”
身后一个人噗嗤笑出了声,这下,连大王子庭木越哩都不悦地看着那个打破气氛的人。
那是老四范淖尔布,只有他一袭白衣,腰佩暖玉,峨冠博带,作一个五石散名士打扮,就差在脸上扑粉身上熏香了。他看到一众人目光都瞧过来,干脆笑得更放肆、更大声。
“范淖尔布!”左谷蠡王低低的呵斥,却不好大声打扰两个走向和气的儿子。
那名士却不肯就坡下驴,反倒并指如剑,振衣而起,“我看,大王的儿子各个都是熊虎之将,可不值得欣喜么?嚭郫其形,卑猥童子,鸠车之戏。面如生立,两手悉拳,力透罅背。”
众人一惊,只见刚刚握拳的孩子轻轻在颛渠阅南拳头上碰了碰,一个字也不说,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