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大王应该不爱这个孩子。”帐篷里没有别人,呼少晏也就把这句话自然地说出来,“但旁人都知道,孩子反而会想不通..世上不会人人相爱的,尤其是在两个狼獾父子之间。”
“草原上的规矩,亮出刀子来就表示不死不休。更何况还砍伤了世子。”呼少晏叹口气,看向帐篷外,明黄的帐篷外头在艳阳天下轻易地透出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瘦成麻竹杆一样的不儿罕合勒敦,瘦弱的丑男人怎么也不肯多吃肉长胖,理由是“本来就丑一胖了说不定萨满都做不成了只能沦为奴隶”。
也许这个男人看自己的眼光总是又准又毒辣,当萨满的身材一定要苗条,大萨满就无所谓了,只要大君不厌恶你,哪怕胖成球,没有人说个不字。
“那边还要几天时间才能发酵,这几天,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期盼我们那个大王子再暴躁些..脾气再酷烈些,最好把整个营地的人都得罪了。”不尔罕将别人帐篷当成了自己家,一进来就罢工似的坐在地上。
直到阿提拉从帐外进来。
孩子还是那副沉默不语的模样,渐渐地,孩子学会了筛选人去说话。或许不尔罕把该教的不该教的以一个细水长流的方式全部倒在这个木桶里。
“阿杜海尔说下午就该启程了,运粮队有两千以上的奴隶,希腊手推车和东方的武刚车都有一些,暂时停放在外面,前线的大王子要我们一天一夜赶到那边的溪谷。”
孩子随手一指,帐外的目标隐藏在群山深处。这儿没什么高峰,在稍显寒意的春季,数百丈的群山总围绕着水汽凝聚的雾霭。
“下午启程,怕是明早都到不了那儿吧?”孩子根据不尔罕教给他的歪七八扭的算法来计算奴隶们一天的脚程..这跟算学其实无关,无非是不尔罕懂人罢了。因为奴隶们一日走四十罗里便是快了..往常走不到三十罗里,加上庭木越哩还暴躁地责罚士卒,奴隶更是磨洋工得紧。
“我猜,我那个哥哥大概是想找机会惩罚我们,就像惩罚那些奴隶一样。”
“那个人,心里其实没有别人的,就像不尔罕叔叔你说的那样:一头猛兽,心里只有可以收入麾下驱策的凶怪,剩下的都是敌人。”
“所以蒙杜克大王最近敲打了我们的大王子。”不尔罕接上话,“但捶扁了蜂窝,蜂群只会从破烂的窠巢中出来,发泄他无边的愤恨!这就是咱们的大王子,貌似宽宏,实则不能容物!”
阿提拉走了出去,他受不了这些大人慷慨激昂地说着怎样谋害别人的话..虽然心里也隐隐地是想要杀人的,那股“气”就这样萦绕着自己的心,像是泥潭边曾经落入湿泥巢穴的怨魂,无时无刻不在向着自己的心发出怒吼。
也许阿提拉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吞噬。他想到了曾经那一个上午,他落在井底,那些酸臭的雨水慢慢地流淌进来去,流进他不设防的心口,将一切尚未筑好的堤坝淹没冲垮,他就要变成梦里那个模样了:自称长生天的老人递给他烈焰般的军旗和战马,将长鞭系在马尾之后,告诉他暴戾与血腥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征途。
哥哥们用行动告诉了他:何为王位之下的兄友弟恭,当对方拔刀的时候,但凡反应慢一点,就要白白地去死!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背着投矛的克鲁伊塞走出了帐篷,来到孩子身后。
“是他们叫你出来的吧?”孩子看着欲言又止的克鲁伊塞,摇摇头:“我不需要安慰,草原上的狼不可以流泪,这是当初蕞音奶娘为我绣出那头狼标记的时候说的,这是匈人的精神图腾...但不尔罕叔叔却说咱们的祭天仪式上崇拜的是犀...近来咱们崇敬的是獬豸,是羊,没有爱闯进羊圈吃羊的狼。”
只有近乎自言自语的时候,阿提拉的话才会超乎想象地多起来,他不在意周围有无听众,只是拣选自己能拼凑起来的词汇慢慢说出来。孩子学了好几国文字,说出来的话也是语音混杂,这样唯一的听众便可能听不明白,而对方听不明白,也许正是阿提拉想要的。
因为不尔罕教导他:作为王者不能被任何人洞穿心思,更不能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可阿提拉偏偏觉得自己已经很脆弱了,一阵狂风,铁定能把自己吹走。
渐渐有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克鲁伊塞从十步外站岗的哨兵那儿接过行军的雨布,准备找来罩在阿提拉身上。
“我不用,”阿提拉反过来拉住忙前忙后的克鲁伊塞,指着扎在半山腰的营地:“你快去催促他们起行...如果大家走慢了,估计我那个大哥又要叫执法官责打吧?或许这次会连我们也算在内,我那些兄长们,可是很喜欢责罚人的。”
后面的画话逐渐换成匈人语。沉默的阿提拉找来一匹小马,跳起来勉强跃上马背,其实一个冬天呼少晏教他骑马的次数也没有几回..但孩子就是这样执拗地没有学会姿势就要跑起来。
如果他跑不赢这次的时候,估计不仅要被那个阴鸷的大哥狠狠羞辱,还要把呼少晏的托付也耽搁了。
他不许自己这样懈怠,当一群人围拢在身边的时候,这个时候的阿提拉才有沉重的责任感,平时背后总有一只手推着他,好像刽子手将犯人推上刑场;现在又不同了,他背后的马鞭一遍遍抽打自己的心灵,叫这个孩子再快些。
既然他不能快快长大,就要提前把这些责任肩负起来。把那些阻碍在路上的石头都砸碎或者踢开,他的父王也期待这个求来的孩子能不断地给部落演示某些“神异”..他是长生天的使者,而不是人间匈奴王的儿子!
阿提拉心中渐渐得到这个荒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