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少晏猛然醒悟,他对着身后的伴当耳语一阵,立马就有四个骑着快马的哨探奔向后方。强盗头目奥吉托古部下人数不明,但就上次截杀送亲队的队伍来看,至少有三二千机动兵力,这些视力差的食人野兽派们打起架来不要命,要是那些强盗获得了北方蛮子的援助,那么目前匈人出动的四五千人的队伍似乎在兵力上就捉襟见肘。
这么来看,原本就处于后方的黑旗部落的首领蒙杜克大王必然有更多的精力能在后方一路观察,也许第一批探子已经回返..数百罗里之外的左谷蠡王不可能对他们的谋划了如指掌,但庭木越哩军溃的事情,想必很快就要传入左谷蠡王耳中。
“最迟明天,大王那儿就会收到消息。大军已经行进六日,第七天,就是一路探马来回的时日。”马背上的不儿罕合勒敦同样计算着,身为萨满,他知道明探和暗骑的不同,明探是为了战争需要而骑乘快马的好手。这些人行动快耐受力强、一日两班,目力极强,却只有四位大王各自的指环能使唤得动。
而暗探就是身着皮甲的机灵点的士卒,他们是左谷蠡王的眼睛。这些人无论是正面战斗还是游斗都算不上好手,能被君王看中的只有一样:没有其他利益纠葛的忠诚。
这些从无家人的奴隶中选拔的“舌头”就是左谷蠡王伸出去的蛇的杏子,帮助不能看到更远地方的首领探查族群里一切令人不安的动向,他们不需要聪明,不需要和任何人有交接,需要的还有一样:用简短的、甚至不能组成完整话语的词组将看到的形容出来,传递给蒙杜克大王。
“如果你的人被别人给看到,反倒会坐实我们有阴谋!”不尔罕不悦地看到表面镇定内心实则有些慌乱的呼少晏急急忙忙地命令可靠的人去观察后方动向,却全然忘记了“反监视大王派来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个总是不动声色的青年男人终于流露出不得已的苦笑:“是的,为了报仇,我等了六年,自家儿子女儿妻子被日夜糟蹋的六年!我比谁都着急,也比谁都隐忍。我曾恭顺地拜倒他的马前,向他讲述宽待下属的好处,那头畜生听进去了,却变本加厉,每个有资格进入他帐篷的人都要献上妻女、供其淫乐。”
“可我知道,哪怕这件事捅出去,遭殃的也只会是我们。大王还是那个大王,他会尽其所有,庇护他的长子!而我们,即使不受处置,在匈人之间便再也抬不起头来。有人问我何不流亡..正因为我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我们匈人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符号,呼兰氏族已经在匈人部落里存在了八百年,我无法作出离开故园的决定,说什么也不能!”
激动之下的呼少晏吹起了集结的号角,他抬头转向前方马背上的阿提拉:“到头来还是世子有见识,兵贵神速,我这个在营地里自幼狩猎的射雕手,却把这件事给忘了,这猎人的本能居然被我轻易丢在脑后。”
那些刚刚被解放了的奴隶果然栈恋故土,他们希望在这一片清冷的湖面周围扎根,尤以斯拉夫人和近亲日耳曼人为甚。这些喜好林木的、尚未发展出成建制骑兵的渺小族裔更希望能有一个安定的后方。
呼少晏不多话,直接将嫡系部队数百人集中在自己身边,千百的皮甲匈人战士拈弓搭箭,外围十名战士吹起犀角号,对犀牛地崇拜从匈奴的祖先鬼方开始,这些自认夏后苗裔的战士们已经将弓箭变为马上战士必备的技巧,他们如今像千百年前一样,把弓矢对准了站在地上的自己人:
“凡三号不至,皆射杀。”
混有鲜卑和高加索人种的匈人们大声呼喝,警告着这些新归附的部落群体。当十声过后,那些自顾自捞鱼捕猎的日耳曼人渐渐发现身边的同伴要害上留下箭羽的时候,这些贪恋美景的散漫人们举起武器,却对手持弓箭的锐士无可奈何。
孩子就在数名马背上战士的簇拥下慢慢地走到前面。呼少晏有心制止,因为奴隶们不是每时每刻都好说话的,当他们不好说话的时候,回应别人的就是刀剑。
但孩子丝毫没有畏惧,他甚至让那匹立起来仅仅背高四尺半的小马在一箭之内转圈,矮小的孩子将视线从每一个双眼睛上飘过,看到这些奴隶的故作镇定、看到他们眼里的怨恨。
因为孩子变声前尖锐的嗓音往往在安静的时候更能叫别人听清,从小学习多门语言的阿提拉用着祭祀们朦胧的语言,这个孩子故意将声音往大人、往战士往将军那儿浑厚的声线靠拢,却恰好地叫这在空气里远远传出去的声音变成了近乎耳语的呢喃。
但奴隶们、牧民们就信仰这个,他们自幼就聆听萨满们、疯狂德鲁伊们对着东升的旭日或者晚霞中褪尽光辉的落日祈祷着,引领众人说出心中的圣言。
他们信奉不一的神,哪怕这些模糊的信仰不存在具体形象,甚至没有一个统一的描述和概念,但这些从敬畏自然走到敬畏人文的部落子民们听到一个孩子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还是本能地停下啰噪,将布宣的万人之口交于这个孩童,别人口中的世子。
“长生天在上,我们将进行正义的复仇。那曾深深伤害你们的旧主人、那剥夺你们地皮将你们放逐为奴隶的庭木越哩王子。”
“我把地赐给了你们,这是我和几位头人一起许诺的,但庭木越哩王子派出了信使,要求退还你们应得的土地,交出你们的妻女,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们将会失去什么。”
孩子不停变换着语种,因为他看到了奴隶、普通牧民之中存在着形形色色的人,孩子不能分辨他们具体归属哪个人种,只能把自己学到的语言一一拿出来说,第一句说出来了,下一句就是别类语言,他常常把同样一句话重复三四遍,用不同的语言叫所有人听个明白。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如何做到学着大人那样思考的,在旁边漏出笑意的呼少晏认为这就是天意,是长生天赐予了匈人伟大的领袖,也是他交到的好运;而侍奉长生天的不儿罕合勒敦则恰好相反,骑着骡子立在一侧的细心的汉子更能看到阿提拉缓慢的语气下是为每一个词汇、每一个模仿的音色而绞尽脑汁的模样。
他根本是希腊戏剧舞台上的话剧演员,努力地将不合适的面具扣在自己的脸上,努力地叫自己能帮到他们这些成人。
不尔罕因此感到羞愧。
决定、谋划都是他们这些成人定下的,却偏偏这个疏漏需要这个孩子去为他们打上最后一块补丁。孩子已经很努力地扮演大人的模样了,甚至学会了野心家的煽动,将“他们自己的复仇欲望”变成了“大家利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公事。
但就不尔罕看来,那其中煽动的语气还不够分量,如果他能语气在关键地方柔和一些,把自己代入到这些牧民奴隶们的一致立场上就更好了...不尔罕心里想着,手上遛着马,却来到阿提拉的前方,遮住了一切审视这个马背上孩子的目光。
这个操持着祭祀语种的汉子接过话头,以尽可能高的声音向所有人大喊:“庭木越哩如今为了他逃亡的奴隶而发泄雷霆之怒,他计划着要在明晚驱使超过六百人的马刀手,突入我们的营地,将睡梦中的你们一个个割了脑袋!我在这儿要重复问你们一千遍,你们中有谁没有挨过打,那些无理由的鞭笞和棍杖责打?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们赦免你一切罪责,并允许你再重新回到那个暴戾的主人名下。”
无人回应,奴隶们有些人在轻轻发抖,那像是出自一种恐惧本能。因为屡受责打而形成了一种身体上的反应,在恐惧之后,一种羞怒油然而生。
那些牧民们则握着拳头,他们自认比奴隶高出一等,却遭受着和一般下人同等的待遇,孩子和萨满交织起来的声音激发了他们的怒火..或许那干柴没有被岁月的长河浸透,只是在那儿偶尔闪烁着几点火星,今天,几个阴谋家激发了它,让人们再次想起了凝聚在头顶的乌云,透过隐隐作痛的伤疤,回忆起毕生难忘的耻辱。
没有道理的鞭打、折辱、强迫劳役和肆意折磨,这便是庭木越哩为这些死株浇筑的泥水,在千千万万株枯死的植被之后,那些在有毒营养的滋润下疯狂生长命运宠儿们终于怀着对旧主的满腔怨恨,挥舞起致命的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