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帐篷里的庭木越哩被无来由的心慌惊醒，他做了一个噩梦，在午后昏昏沉沉的阴雨天里，无数陌生的面孔对这位向来说一不二的贵人举起锈迹斑斑的铁刀。
这是一个离奇的梦，而帐篷外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滑过被斯拉夫人成为“伊利诺夫诺”的橡树，这些日耳曼人的近亲们总能编排出各种各样奇特的故事，将真实与残忍代入到童话般的幻想之中。
雨点惹人心烦，这儿没有建筑，山体一侧以一个活泼的裂口朝着东来西往的所有旅客张放它肆意的笑颜。醒来的王子立刻就有人递上汗巾。
“还有多少人在外头？”
“六百，也许七百。”回答的伴当言简意赅，这位也吃过主人的责打，是以不敢多话。
但平常的庭木越哩和脾气上来的大王子判若两人，当身边人没有家事没有妻妾的时候，大王子在谈到正事的时候还算好说话。
“就这么点人了吗？昨天不还是九百。”醒来的人没来由地说了声气话，这是一个失意者的抱怨，还有某些自怨自艾的味道。
“难道真的是我待他们太苛刻了吗？不，那些奴隶的不忠是说不过去的，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侍奉他们的主人。那些曾经的战俘也是一样，这些人只不过是被征服的人，是不配成为自己的人。”
然而，好为施虐的大王子很快说服了自己，他的手在腿上打着节拍，仆人却误以为这是曾经抽打他们鞭子的频率，吓得一个哆嗦。
“慌什么？”安静下来的庭木越哩立马注意到身边人的异状，“最迟后天这个时候，咱们就能赶到前军的营地，不用在这过苦日子了。”
临行走得匆忙，除了帐篷，庭木越哩什么都没带，运粮队被一手拆散，这些苦果，终究身为中军的他们自己吞下。
仆人恭敬地端上热腾腾的饮料，这些水煮饮料就是荼，荼就是茶这个字出现之前的叫法..但无文字记录的匈人只是从东方学到了似是而非的酿造法。他们将原野上经过萨满们筛选过后的叶片晒干蒸煮之后，或研磨成磨、或切成细片，置入沸水之中，供给贵人。
也许有些寒带荼饮是有毒的，西迁的萨满们不能辨识每一种新奇的枝叶。庭木越哩脸色发青..他常常去看顾冶炼废铜的火房、嗅着那刺鼻的金属臭味，自二十岁上便是这乌青面孔。
仆人也就看着他这面孔，望着这位好责罚身边人暴躁王子的侧颜，看着他耳朵上渐渐褪去耀眼金色的镀金圆铜耳环，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你就说，莫离哲，你是跟了我十来年的伴当，我记得也就责罚过你一回。”
莫离哲也就稍稍放开胆子，他以吐字音轻轻出声：“王子还记得十三年前您掌军之前头一次跟随大王出征时候说过的话么？您说：大雨能掩盖一切痕迹，包括刀抹了脖子带出的鲜血，那血会被雨瓢泼干净；您还说这雨是行军赶路的好时候，那些敢掉队的就让他们落后吧，将来您当上大王，一定会趁着这个时候进军，把那些不听话的兄弟的头颅砍下来，把那些胆敢和您为敌的族人们的舌头割下来，喂给东面林子里的熊罴。”
侍从慢慢放下提起来的珍贵的铜壶，将滚沸的一壶水递给把守帐篷的侍卫，叫他们分给其他士兵。
“大概这个时候还对您不离不弃的都是愿意相信王子你的，他们相信您会是将来的左谷蠡王，比蒙杜克大王做的更好..但那些逃走的人一定是恨着您的，这些恨着您的人比咱们人多，会不会..”
他没有敢说下去，因为主人家的脸已经变得阴沉，刚睡醒的惺忪双眼也变得如鹰般锐利：“这些话是他们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要跟我单独说的？”
“他们..他们是谁？”下人不明就里，那幅傻楞的模样还是叫庭木越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刚才??一阵心惊肉跳地，前些年晚上遇到些什么事，也是这样。王子，我看叫那些打野味的都收回来吧？好歹..”回应莫离哲的，是劈头盖脸的拳脚。
开头几下，用力极重。莫离哲很快变成了乌眼青，看到自己暴行成果的庭木越哩反倒露出笑容。
“你走吧！敢背着大王，杀害兄弟的人，还不存在呢！更何况这次跟着来的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崽子，我知道，那个小东西根本不是大王的子嗣，和我争的，只有那三个，尤其是老四！”
他忽然呆住了，雨声的确能掩埋许多行迹，可这儿的马足一向是不裹蹄子的，来人也用不着掩饰，这些放慢的马速仿佛战场上牛皮鼓敲起来的声音，一遍遍撞击在心头。
的确来人了，还不怀好意。因为下雨的缘故，弓弦未免松动，离近了，才有簌簌破空声传来，划破了帐篷，扎在莫哲离铁青的脸上，也扎在上一刻还在因为发泄烦恼而轻松的庭木越哩的手臂上。
当大王子捂住发痛的部位，才察觉这不是箭矢，而是投矛。能在雨天被臂力惊人的汉子在中近距离投掷的短矛，矛尖是材质不一的金属。善使投矛的人在北方清一色的骑射匈人之中屈指可数。
更不会是强盗，那些强盗没有在雨天行动的能力..能准确绕过前军，从后方扑来的只能是自己人。一时间，庭木越哩想不到是谁，也找不到可以用来遮挡投矛的盾牌。
士卒们自己围猎去了，因为庭木越哩和亲随们无肉不欢；士卒们都逃散了，因为呼少晏率领数千奴隶，在三罗里之外就隐隐包围了他们。
分散的六百个骑手不好抓，但无头的群蛇总能被目力惊人的射雕客找出破绽。曾经被凶狠占据了妻女的千人长们站了出来，除了百十来个庭木越哩的死忠，没有人再站在这位暴戾的王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