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有些骄纵了,世子。”克鲁伊塞跟着出了帐篷,随着孩子的视线,身高八尺有余的少年人也把一切瞧个清楚,人们唯患不均,牧民们要地,这些披着皮甲的非征召士兵们也要牧场和土地。
但在编士兵和征召兵是不一样的,匈人没有文字没有记账簿册,但阿杜海尔那儿有,那儿不但有粗略的希腊文字记录的粮食出入情况,还有营盘前后左右人口分布情况。
普通匈人的帐篷和士兵的帐篷又是不一样的,士兵们的帐篷上有北方黑旗的图腾,帐篷内有自个保管的武器,士兵营帐后面就是各自的家眷,互相紧挨着,一荣俱荣自然也一损俱损。士兵们的帐篷将大当户以上的贵人包围在中间,如众星拱卫着日与月。
阿提拉无法将北方的荒地赐给这些士兵,士兵们的家眷被左谷蠡王牢牢掌握,除非他当上新的大王。
孩子用青青的绿叶和藤条做成了头冠,不雅地戴在头上,守旧的阿杜海尔早上还唠叨过一回,上午也就歇了火。阿提拉今年才五岁,有些孩童心性才正常。呼少晏用这个理由打发了唠叨的老人,只是小小黑发的孩子戴着这么一样头冠真的很显得怪异,像是个要出去开辟荒野的童话里的王子。
但那一身孤单的气息又不像是能开辟荆棘的英雄,没有哪个王子像他这么矮这么年幼。他凝望着野外,其实北方的雪景没有什么好看的,哪怕开春一个月天上还是不时飘着雪,不少匈人被冻掉手指,却因为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林地而欣慰不已。
“你把这片封出去了,它也就变向是你的,最初的罗马,也是这般吸引同盟者的..只不过后来威胁罗马北部的古高卢人改变了一切。现在只剩下林地里那些强盗。”
阿杜海尔也走出了帐篷,希腊人一般都有副健美的身材,反六十以后,那肌肉喷张的身形便迅速松垮,这个老人现在身上全是赘肉,出来的时候佝偻着,扶着腰背,在北方始终寒冬霜雪的气候里,老人的风湿病似乎恶化了。
燕麦的饼子分发了下去,阿提拉觉得烦闷,便牵了一匹马来。望着高高拱起的东欧马马背,孩子才发出自嘲的笑声,他如今有马腿高了,却还是够不着马背,需要双手撑起,像攀岩一样爬上去。
“世子,那是重挽马,驮一车车麦子的,是推拉的牲口。匈人的战马普遍矮小,因为草原人不比其他人高壮,往常一到荒年,大家都得饿肚子,一代代下来,自然也就矮了。”
克鲁伊塞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孩子,表示世子在十一岁能提刀上马之前,不能不带着几个人就去外头巡视。
而外头纷纷乱乱的人群与他们错身而过,没有一点目光在克鲁伊塞带着的十多个着皮甲的士兵身上流连。
“这样的营地,不怕别人打进来么?”阿提拉看了许久,忽然这样说。
他指着那些欢欢喜喜的牧民们,一个个穿上了兽皮,狼袄、熊皮、豹皮乃至于臭鼬皮..浑身散发一股腥臊气,这些得了地的人们整天将打猎当成正务。偶尔几个有所规划的、有家室的牧民就学着阿杜海尔教会的手艺,砍树造一个简易的房子,再围绕房子修筑篱笆,那些拴住篱笆固定木榫的藤条就近采伐,一时间,人们仿佛回到了简单的工具时代..在亚述之前,这般情景就在两河流域每日重复上演。
“确实自由散漫。”克鲁伊塞跟着点头,这两日,他们围绕这个问题讨论了许多次,大约孩子只是希望有人能回应他的话,不做他求。
“我总觉得会有人要来。”孩子绞尽脑汁,用精炼语言说出简短的话,面前克鲁伊塞也是勉强识字的,“你们总是叫我放松一些,可每当我试着松懈的时候,就有人悄悄打上门来。暗处的野兽似乎时刻盯着我们,把我们当成猎物。就和你们说的草原上的狼的故事一样。”
孩子拿到了更长一根骑矛,这根杆身略微弯曲的木制长矛是突刺骑兵专用的。在许多年以前,大约距今有八九十年..在阿提拉玄祖那一辈,西迁的鲜卑人为匈人带来了重骑的制作方法,那些图纸今天大约仍旧保存在右谷蠡王奥克塔尔的王帐里,由那儿的大萨满贴身保管。那些骑兵所用的就是这样丈二长矛,举过头顶有三个阿提拉那么高。
这样的武器握在孩子手里,当然是不好使力的。但阿提拉将之当成一面旗帜,他叫这几天烦闷的蕞音走出帐篷,让帐篷里获得解放的原女奴们为他纺绩,一面歪歪扭扭的白犀牛的形象就在墨绿底色的旗帜上挂着。
其实阿提拉不喜欢白线,但只有粗糙缫丝技术的匈人女工身处前线,没有染织的技术,只能用最原始的白线..阿提拉也没见过犀牛,但萨满不尔罕说:曾经远东地方的草原边缘是一片莽莽丛林,那个时候大家都穿着果一半露一半的衣服,南国还是可怕的奴隶与青铜年代,那个时候匈奴还叫鬼方。靠近草原的密林中时不时会出现这类性情暴躁但一般时候懒洋洋无害的战车一样的巨物。而白犀牛是犀牛中的王者..这类似是而非的描述就来自哄孩子开心的不儿罕合勒敦。
以至于今天阿提拉在外力的影响下不得不把这歪歪扭扭的图腾当成自己的号令。至于麾下是否认得....营地里大旗一共有两面,一面是左谷蠡王的猛獾标志的小三角旗,另一面是阿米尔麾下打着匈人北方部落的黑云大旗..阿提拉粗制滥造的旗帜是第三面,孩子举着它出去溜一圈,见着的人也就会略略记住。
与美对比强烈的丑陋感也是留给旁人印象的契机。
阿提拉今天再次举起这风向标般的旗帜,看着她迎着寒带的雪风,迎面招展,孩子的脸也迎着北方,眉梢挂了一层冰屑。一种自发性的不安感叫孩子举起了大旗,他望着北方不算大的一片林地,看着稀疏针叶下头时不时泛着棕熊厚皮般的褶子,哪怕常识不足的阿提拉也不会认为那些是蠕动的地岩。
“那些不会是趴在地上的胖子吧?”这是孩子心里悄悄嘀咕的话,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因为上位者不可以闹出这样的笑话,谁都知道那些像熊皮一样因为积雪化开的露出的棕黄土地不过是这片地段的自然地貌,语言词库匮乏的匈人形容不上来,但不妨碍人人习以为常。
往前一段日子,也有不少人走过这地方,三两天来,那些积雪之中难看的伤疤有扩大的趋势,但巡逻队只把这场远征当成一场收获自家牧场的旅行。只剩两三千的强盗集团,值得匈人出动这么多人么?再说,这些比散兵游勇组织度还不如的强盗,聚集在一块也不是中型部落的对手。
于是这几天受到感染的皮甲士兵们巡弋的时候也像是在郊游,戴着骨耳环和玉髓项链的战士们在马上交头接耳,时不时做做样子,抽出兵刃来交互碰撞着,金铁交鸣的声音变成了一场交流与嬉戏。
只有紧张的马儿不停地嘶鸣,在路过雪坡的时候,那些细弱的匈奴马马腿打着罗圈,就是不肯前进。偶尔有细心的哨骑发现了地上零散的木蒺藜,还有被白雪覆盖了淡淡一层的、早已人走灶凉的篝火余烬,人们就根据南边的常识判断:这儿或许之前是那些强盗们的临时据点,可人已经至少走了一周。